伊萍

大约两个月前，我在为《川普是美国生病的症状》一书写最后的章节时，曾这样写道：“川普时代的美国，白宫里和联邦政府里固然乱象倍出，可是，美国的街头却一点也不乱，川普给美国所带来的破坏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蔓延到美国街上、还有被制止住的机会”。当时的我没有预想到的是，白宫之乱蔓延到美国街上的速度远比我想象得要快，我写完以上这段话后过了仅两个月，美国的街上已经乱了。

对目前在美国正进行得汹涌澎湃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中一度出现的砸抢行为，美国大多数精英和主流媒体保持了几乎沉默的态度，有些人就算进行了批评，也批评得颇为软弱无力，这与香港反送中运动出现部分香港青年从事街头暴力行为后香港主流媒体大多保持沉默一样，反映的是同一种现象。我在Youtube上订阅了一个政治幽默个人频道，作者是一位来自美国红州的白左，自称为红脖子自由派，他讲得一口南方口音强烈的美国英语，听上去像是个没文化的红脖子（当然，这是偏见），表达出来的观点却是颇有理性和远见的自由派思想，非常有趣逗乐。这位红脖子自由派对这次美国街头出现骚乱现象的态度是，为什么不？他说，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之前那么久没有出现骚乱，这可以说是很明显的支持街头骚乱的言论了。另一位我喜欢的美国政治喜剧明星是在美国CBS电视网主持一周五日晚间政治讽刺秀的斯蒂芬·柯贝尔（Stephen Colbert），他在一次节目的开场白中这样说：如果人们担心的是暴力，那么，就应该支持禁枪法，如果人们担心的是经济受影响，那么，川普内阁处理新冠病毒不当给经济带来的不利影响更大。柯贝尔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街头骚乱，但他这段话背后所流露的倾向让人心知肚明。另一位美国喜剧明星更明确地表达了对美国人街头骚乱行为的支持，他是来自南非的黑白混血儿、目前在美国喜剧中央频道（Comedy Central）上主持每日秀、被一些华人称为是美国崔哥的诺亚·崔雷弗（Noah Trevor），他从社会契约角度为这次街头骚乱抗争行为辩护的演说成为在美国广为流传的一段录像。也许有些人会说，这些人是生活条件优越特殊的精英，不一定代表普通美国人民。关键是，美国普通民众当中支持这一场街头革命的人也出乎意料地多，我所在的邻居网一般情况下不谈论政治，可是，最近却出现了一次有人号召将抢劫行动对准硅谷最高档的商业区（该线迅速被网管删除、邻居网属于商业网站）和两次有人号召上街抗议游行的言论，那些支持街头革命的言论往往会得到十几个点赞，而反对街头革命的人得到的点赞只有一两个。川普在华盛顿DC显示武力后，美国各地的抗议集会游行出现了更上一层楼的大爆发，变得越加普及、越加频繁，反映出这场运动不仅没有因为出现骚乱行为或因为川普的威胁而失去美国人民的支持，反而支持度前所未有地高涨，这恐怕正是那些将运动推向骚乱的人的意图所在，也是川普的失算，我所在的几万人小城过去二十多年几乎从没有出现过什么引人注目的抗议集会，川普秀军事肌肉后，小城内一周时间里爆发了三次抗议集会，我星期天去参加了一场在城内主要大路上举行的和平集会游行，原本猜想能有几十个人来参加大概就算多了，没想到呼啦啦来了有三四百号人，大多数是年轻人，有些年轻到看上去像是中学生，一些家长携带年幼的孩子一起参加，从种族角度看，白人最多，也不缺东亚人、印度人、和拉美人，还来了一些平日比较少见的黑人（整个硅谷地区的黑人比例大约只有3%）。游行者个个带着口罩，不少人举着自制标语牌，不同的人此起彼伏地不时带头高呼口号，游行人群跟随着齐声应和，无数路过的汽车驾驶者以按喇叭、伸手臂来表示支持，有些汽车驾驶者还在车窗边挂出标语，像是有备而来，有一辆路过的大卡车在路口等红绿灯时特意发出一声悠长而有力的鸣笛，引来了游行人群的热烈欢呼。此次游行的发起组织者是一位毫无头衔、看上去也非常普通的拉美裔女性，她请来一位黑人牧师在最后的集会上发言，还邀请全体游行者在结束集会前与她一起静默8分46秒。这是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德里克·沙文将膝盖压在黑人市民乔治·弗洛伊德脖子上的时间，导致弗洛伊德当场死亡，整个过程被路人用手机录相，弗洛伊德就这样在人们的眼前死去，录相传开后，触发了始于2013年的“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在美国再次爆发，并一度伴随出现砸抢商店的现象。8分46秒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让人深切感受到沙文对膝下之人生命的蔑视。游行和集会总共持续了大约两小时，组织者宣布解散后，有些人还留在大路口继续举标语牌。据说隔壁城市的市民游行时有路人公开向游行者表达反对态度，我参加的这次游行中并没有看到有反对的旁观者。

美国的这一次群众性抗议活动与香港民众去年进行的反送中抗议运动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是偏离了过去大多数人提倡的“和平、理性、和非暴力”的抗议方式，有一小部分人走上了暴力抗争的道路，二是大多数主流媒体拒绝批评暴力行动，三是，来自权力的威胁反而激发出更多的群众支持。这再一次证明，人性是相通的，美国人与香港人非常相像。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次美国抗议活动中以及之前香港抗议活动中出现骚乱行为和大多数主流媒体保持沉默的现象？前面提到的从社会契约角度为骚乱行为进行辩护的不仅仅是美国崔哥，中文网上也有人转播一位中文作者写的用社会契约理论为此次美国事态发展提供合理依据的文章，用更通俗的话来翻译这些社会契约论点就是，我们遵纪守法，是以承认法律公正为前提的，当人们不再认为法律是公正的，当人们认为借助于合法手段已经无法达到合理的结果时，那就只有使用非法手段、走暴力抗争的道路。川普时代赤裸裸的、泛滥成灾的法治败坏现象使得更多的美国人看清了美国法治所存在的缺陷和不够民主的美国政治制度所带来的问题，看清了有些美国人真的是属于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拥有特权的阶级，这就使得一场原本已经进行了多年的运动在这一次得到了空前数量的美国人民的支持。虽然部分香港青年的暴力抗争行动到目前为止没能换来成功的结果，但是，部分美国人的暴乱行为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唤醒了更多的美国人，使民众抗议活动更加普及，警察中那些更富有正义感的人也以单腿跪的形式（这是美国黑人发明的一种表达抗议之情的方式）站到了抗议群众的一边，用膝盖压死黑人的警察沙文所得到的处罚不断升级，从仅仅被开除职位升级到被逮捕，再从被起诉过失杀人罪升级到二级杀人罪，许多州政府正在拆除为美国南北战争中保卫奴隶制的南方军事将领树立的雕像，原先不太愿意发声的前美国国防部长终于公开谴责川普，共和党参议员罗姆尼更是亲身参加到首都群众大游行的队伍中，这一切进步都应该至少部分归功于那一小部分敢于以身试法的美国人。人世间有些人是更通情达理的人，只要跟他们讲通道理就能改变他们的思想，可惜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能靠理性讲理来改变他们的思想，有一些人吃硬不吃软，对这些人，需要闹一闹，给他们施加一些感情压力，才能让他们改变思想，美国中间派和右派当中这种吃硬不吃软的人比较多。当然，还有些人是软硬都不吃的极端分子，比如中共核心、川普、和一些美国极右分子，不过，我希望，软硬都不吃的极端派在美国是少数。

美国极右派媒体人谴责美国多数主流媒体不批评一小部分人的骚乱行为，这些极右分子应该扪心自问的是，当上面的人随心所欲地滥用权力的时候，你们持的是什么态度？有些人对权力要求低，对上面人的胡作非为没意见，对下面的人却是零容忍度，反映出这些人欺下媚上的本性。其实，制造这次骚乱的美国人在手段上还是很有选择的，他们只破坏财物，不伤害人，不像极右分子那样常常以杀人来泄愤，物毁了可以再造，生命丢失了却永远无法弥补，正如喜剧明星柯贝尔所说，美国禁枪法的松懈对美国人安全的威胁远远大于一小部分抗议者砸抢商店的行动。我所在邻居网上有几个常发话的极右派邻居，平日最喜欢煽动暴力，动不动就提议人们用持枪拔枪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显示出他们对他人性命毫无顾惜的心态，如今，连有人组织和平抗议，他们都要反对。既然权力可以胡来，既然伟大领袖可以为个人私利砸烂美国制度，下面的人为什么就不可以胡来呢？这是为何我曾预言，白宫里的乱如果不及时被阻止住，就将演变成美国街上的乱，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乱来得这么快。所以，解决下面骚乱的根本出路在于制止上面权力的胡来，让法律变得更加公正，使法律重新得到人们的尊敬，这既应该包括解决部分美国警察执法时使用过度暴力的问题，更应该包括纠正白宫之主和美国司法部部长公然蔑视道德和法律的现状，否则，就算这次度过难关，说不定下一次又有个什么事件，引起新一轮骚乱，乱局将成为美国的常态。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仅仅依靠警察或军队的力量来维稳，连中国这种维稳费极高的专制国家都不行，这是为何中共当局还必须借助于严格限制言论自由。当一个国家里相当数量的国民不再认为法律值得尊重时，社会的稳定就将难以得到维持。

奥巴马总统不久前发表了自他离任后稀有的一次公开讲话，他既赞扬了成为这场抗议活动主力军的美国年轻人，也提醒美国人要思考怎样把抗议活动带来的正面效果转化成真正有效地解决实际问题的出路。在我看来，要真正有效地解决警察暴力问题，必须解决枪支管理问题，因为枪支管理松懈是美国警察比较暴力的原因之一，而要解决枪支管理松懈问题，反民主的参议院席位问题是一大瓶颈。另外，美国人还必须反思美国社会过度崇拜法治的倾向，许多应该用社会手段去解决的问题目前在美国变成了用法治手段来解决，这不仅使得解决问题成本高昂，而且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美国人需要放弃美国世界第一的盲目骄傲心态，从治国思想和制度的角度去进行反思和改革。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枪支管理问题不能作为给沙文跪死人行为辩护的理由，因为这期间不存在对方可能有枪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