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

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一直在争论中国长达三千年的古代历史是否是中国古代的封建主义史。中国知名历史学家易中天先生认为，中国的封建主义社会早在秦始皇帝建立郡县制度时终结。很多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的历史形态与欧洲中世纪的社会形态不同。如果将土地分封制度视为封建制度的话，那么，这只是欧洲前现代社会的主要历史社会形态。马克思描述的人类历史的几个发展阶段的理论并不能贴切地说明中国的历史现实。

固然，由于文化的差异、思维方式的不同和人类各个地区的历史进程有别，各个国家和民族（甚至各个地区的不同的族群）的前现代社会的结构和特征也有若干差异和差别，如果宽泛地定义封建主义社会的话，认定中国古代自秦以降已脱离封建社会仍然面临很多理论质疑。这里就有一个有关封建主义（feudalism）的定义问题。通常，人们认为，封建主义指一种以土地占有权和人身依附关系为基础的关于权利和义务的社会制度。“封建”， 顾名思义，可指封闭起来建立社会。其最主要的特征是，作为生产劳动者和谋求生计的人民不能通过自己的地域间的流动而谋求一个更加有利于自己的职业并改善自己的生活。由于土地不能流动，是所谓不动产，依附于土地的劳动者被束缚在土地上，并依赖于领主的保护，以求得生存。这种社会往往与社会的等级制度相伴相随，因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占有土地的领主就是社会和国家的统治者。

如果我们同意这样的定义，其实，今日中国的社会制度离这个古代的封建制度不远。虽然自从周朝灭亡以后，中国的土地分封制度已经终结，秦朝时期已实行郡县制度，统治者的统治的基本形式已转化为官僚制度对社会的控制，而且历史学家一般认为自从汉代以来，统治者或统治阶级对农民的控制已经略有松弛，从农业社会的劳动力跨地域流动看，真正能够终结劳动力供给被“封闭”局面的应该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兴起。但是，在中国古代社会里，资本主义顶多有过萌芽，从未蓬勃发展。资本主义能在中国开始兴起也在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国门被冲开以后。只要资本主义没有蓬勃发展，要说封建主义已退场还为时过早。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也曾经说，1949年以前的中国仍是一个半封建和半殖民地的国家。他不否认，在一定程度上说，那个时候的中国仍然残留有封建主义的社会经济形态。他在文革时期甚至动员人民反封建。说封建主义已经在秦代结束仍然不够周延。

如果从劳动力的自由流动来看，即使中国在1949年以后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只要资本主义没有发展，劳动力就不会自由和充分流动。在农村，劳动者仍被束缚在土地上。劳动者生产和生活的地理范围仍仅限于自己的家乡。农民要进城，成为一个城市的市民并不容易。首先，他受到城市户口的限制。如果他不能通过高考等考试上大学或中专学校然后进城，他一辈子就只能留在农村。农村的村长或乡长替代了过去的领主，但是，农民， 作为劳动力，仍然不能在地区之间自由流动。如果一个人出生在城市，他也受到户口限制。小城市的市民要流动到大城市并不容易。也受户口限制。如果他是一名工厂工人，他归属于一个工作单位。要从一个单位转移到另一个单位也不容易。工厂的厂长替换了过去的领主。这种情况也仍然可以视为封建主义残余。

人们的封建主义的思想更多。人们继承历史传统过程中保留下来的旧观念不会轻易消失。大学毕业生的文凭上会写明，某某某，性别男或女，某个地方的人。例如，我经常翻译大学生的文凭，文凭上有时会写：陈某某，今年20岁，河北石家庄市人，等等。人们会关注某个人是哪里人。人与人相识的时候，会问你是哪里人？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里，很少看见有人问你是哪里人。人们可能问你是哪国人，但是，不会问你是那个乡村的人。在中国，人们认老乡。在美国，人们很少会认老乡。在中国，你到外地去办事，人们会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你在一个单位工作，单位领导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你的生老病死可能都依赖于领导的关心。你和领导之间可能形成一种恩主关系（patronage）。你需要和领导搞好关系。领导会给与你关照。这不是某种人身依附关系又是什么？所以，我认为中国古代的封建主义制度、传统和观念没有完全消失。封建主义仍在在中华大地以各种改头换面的形式弥漫，有时甚至会不断扩散。如同我以前提到的，英国历史学家和汉学家W.J. F. Jenner先生在他的著作The Tyranny of History: The Roots of China’s Crisis里谈到，他认为当今中国的社会制度实际上已退回到二千多年以前。中国目前的社会制度对人的控制远超过中国古代社会的大部分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统治下，相对于中华民国时期，中国的封建制度不是减弱了，而是被强化。

但是，我们也需要全面地看待今日中国的社会形态。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趋向开放。这个事实不能否认。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在顽强地争取自己的发展空间。社会主义的思想导向也影响社会的演化。封建主义的历史传统犹在。故三种成分杂糅，形成今日中国之社会形态。其实，在中国，人们经常用市场经济指代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是招牌。人们唯独不提的是封建主义。但是，人们所说的中国的特殊国情和历史传统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封建主义的成分。如果封建主义意味着对人的迁居自由、言论思想自由和社会平等的限制的话，今日中国仍是一个涂着社会主义油彩的半封建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没有终止晚晴以来中国半封建社会的延续和残存。社会主义无法彻底消除封建主义传统。能让封建主义彻底消亡的只有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的市场和社会化大生产以及因应这一发展趋势的国家民主管理方式才是终结封建主义社会的根本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