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阳

作者简介

  刘晓阳，生于北京，中学毕业后到内蒙古插队8年，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1984年留学美国，现居美国波士顿。

  1968年我们到草原深处下乡时，大队有一对昭乌达盟移民过来的兄弟达瓦和尼玛，说汉话没有口音。

  我们刚下大队时，男知青暂栖恩艮山下。女生下到翻过山去的导玛浩特。导玛家的养女多罗木措的夫婿索格达尔是老达瓦长子，汉话说得也没口音。如果一件破烂东西应当丢弃，他会说：“扔当院去吧。”我一开始有点纳闷；大旷野上哪有院子？后来明白，“当院”就是指蒙古包外。

  浩特里忽然来了几名女知青，索格达尔鞍前马后扈从。

  有一天索格达尔忽然单骑来到男生驻地，一头钻进初二同学的蒙古包里，批头就问黄大桥：给你说个媳妇吧？

  说得黄大桥挺不好意思。别人以为要说导玛浩特知青包里哪位女生呢；不料索格达尔却说是管理员其木德的大女儿巴木。

  刚下大队就有人来说亲；知青还未解风情呢。黄大桥一口回绝。

  巴木是色目人，眼睛黄赫色，鼻子长得有点像希腊女神。后来她嫁给了老尼玛的儿子斯琴巴特尔，生了一个女儿萨仁高娃。小姑娘长得细嫩白净，宛如仙女。

  1973年队了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巴木去世了。她那年才周岁23。

  老尼玛是大队唯一的骆驼倌，日子过得很好，蒙古包里外收拾得干净利索，一切浩特里的活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大嘎特马更是保养得膘肥体壮；如无急事，轻易不骑。每天凌晨他最早醒来，就吆喝老婆：“其木格，其木格，不嗦（起来），不嗦。”仿佛半夜鸡叫。

  巴木过门后，家务事和浩特里的杂活儿多是巴木干。那年她得了化脓性扁桃腺炎，后来估计是转为败血症过世的。之前她曾回过娘家；弟媳是赤脚医生。许晓鸣，看到她整个咽喉后壁全是脓苔，也无法讲话。

  许晓鸣还专门去公社买了青霉素给她打了好几天；烧退了以后本来应该接着打针吃药，巩固疗效。但尼玛家说要送她去锡林浩特治病。回婆家后巴木又给家里捡牛粪，杀吃羊，耽误了好几天才去阿尤海公社乘直通锡林浩特的班车。

  那时下公社的班车每周一趟。巴木的牛车出发晚了点，快到阿尤海时，远远的望见班车已经开走。巴木没能等到下周班车再来，就死在了阿尤海。

  后来其木德家一直对尼玛家有看法，觉得他们使唤儿媳妇太厉害了。我听到噩耗的当时就想，要是黄大桥当初答应了索格达尔的说媒，或许巴木就不至于死了。老尼玛对待儿媳妇还不如对他的大嘎特马心疼呢。

  老尼玛对儿女抓得很紧。斯琴巴特尔的姐姐乌力吉毕力格住在娘家。女婿淖勒玛扎布在旗人委牧场放牧挣工资。夫妻俩长年两地分居。这本该是乌力吉毕力格去旗里就女婿；但老尼玛非要女婿回来就自己闺女。

  淖勒玛扎布回大队后情绪低落，常在知青面前发泄对老丈人的不满。他后来成天喝酒买醉。就在我们离开大队前后的一年冬天，他喝醉了酒从马上掉下来，在野地里睡着，冻死了。老尼玛只有一儿一女，儿媳和女婿的下场都很惨。

  1993年我们在距离美国丹佛市一个来小时车程的一座大学城工作时，老婆发现怀孕；在预产期前十周的一天忽然肚子疼。我赶紧拉她去医院；本以为能设法止痛呢；不料医生检查完说，这个孩子要早产，马上就要生下来；但我们这里是次级医院，没有高级婴幼儿护理资格。你们必须去丹佛生产。

  去就去呗，反正我有车。我刚要转身去拿车；医生却说，因为我们是你们的保险合同医院，我给你们叫一架直升机来。这是我们的责任。

  我都听呆了。医生打完电话，二十分钟后一架直升机就落在了医院外边一个画着大圆环靶的备降场上。

  飞机上下来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救护队员，手脚麻利地用一个专用硬板担架把老婆抬上走轮床；推到当院的直升飞机跟前，抬入机舱，扣上氧气面罩；但见机舱内装满各种仪表。救生员手脚麻利地给老婆链接上这些仪表的线路和管道。安置好后，我正打算离开，自己开车去；不料救生员却让家属随机陪同。

  直升机随即升空，二十分钟后到达丹佛一家教会医院楼顶。我从窗口往下一看，楼顶上就是画着大圆环靶的直升机起降平台。几个人拉着一台走轮床已经等在一旁了。

  直升机停稳，救援队员把老婆的担架抬出机舱，放在走轮床上，往旁边门里一推就进了电梯间，直接下到产科层；推出电梯，转入产房。助产士、麻醉师、各科辅助医护人员已经准备就绪……从所在地医生打电话呼叫直升机到孩子出生，不足一个小时。

  孩子生出后被直接送入高级护理室的保温箱，由专人一对一护理。老婆住院，我在楼道里徘徊，只见墙上贴着一张张获救产妇们寄回来的孩子们的照片。头顶上不时响起直升飞机的隆隆声；不知又从哪里吊来一个个的危重病患。我问一名坐在沙发上的产妇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来自荒凉的四角地边区：科罗拉多、犹他、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四州的交界处。

  我看到楼道墙上有张救援队员们和直升机的合影，便问一位已经混得脸熟的女乘员，你们负责多大区域的救援？她指着墙上的美国时区图说，负责这一个时区，而且北通加拿大，南入墨西哥。但我没问移民局如何对待被救援外国病患的入境签证问题。

  我一看地图，该时区着实不小，便问，直升机这么慢，万一距离太远，耽误了时间怎么办？她说，我们还有螺旋桨和喷气式飞机接力。并指着墙上另一张她们和一架小型喷气式飞机的合影给我看。这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因为没赶上班车而死去的巴木。

  老婆住院三天，医院就通知出院，说保险公司规定只给报三天住院费。我们说，孩子还在暖箱里，出了院怎么奶孩子呀？！我们自己付住院费行不行。院方说，不行！

  这可把我们急坏了。但院方说，不用着急；你们可搬去医院对门的一家小旅店。这家旅店只给本院产妇提供床位。旅店费很便宜。

  我们搬进旅店，每天去医院给孩子喂奶。大约过了两周，院方通知说，孩子已能脱离高级护理，可以去次级医院了。我说，那我就把车开过来，拉上孩子走吧。但院方说，不行；按规定必须由我们负责把孩子送还给当地医院。你们就自己走吧。

  孩子连同保温箱带着一系列插管、药瓶、氧气袋被抬上一辆装备齐全的专用婴幼儿救护车里，绑上安全带，打着闪光灯，鸣着响笛，由数名专业救护人员护送驶离丹佛，直接送入大学城当地医院。我们开车一路相随。

  又过了大约两周，孩子完全脱离危险，我们才能把她接回家。

  事后我们收到账单；直升机救援费六千美元。我们那时低收入，本可申请减免；但想到不需任何特权的如此周全的服务，实在不好意思。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斯琴巴特尔丧妻后蹲在白音果硕大队部墙脚痛哭流涕的样子。要是能救活巴木，花多少钱都行。

  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偿还了全部费用。

  2017年夏末，我们在离开大队42年后带着女儿重返草原，并见到了巴木的女儿萨仁高娃。她已经是47岁的中年妇女了，长得很像她妈妈。巴木死后不久，斯琴巴特尔续娶了巴拉登奥斯的女儿格日勒图雅。萨仁高娃由爷爷奶奶带大，并继承了他们的家业。

  再度离开草原不久，传来国庆长假的消息。由于高速公路塞车，边上的应急通道被堵死，一起车祸的司机被困在撞翻的汽车里。虽然周围群众一再鼓励他坚持，挺住；但还是没能等来救援而死在车中。一名困在高速公路上的孕妇也没能等来救护车而流产。中国的直升机救援中队在哪儿？我女儿都24岁了。

微信上传来消息：

“20年卧薪尝胆，打破美国霸权，美国彻底慌了！”

“没有美国的纵容，就没有日本对中国的侵略！”

“大反击，这次中国出手，美国要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