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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说:滚回你们中国去
送交者:  2018年02月09日09:30:26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万维读者网(Creadres.Net)20周年有奖征文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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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这16年。那年40岁,面对建于自己来美那年的四百多平米,和这个很符合国人讲究、好运持久的门牌号,交织在一起的数字,让老薛感觉到和房子的缘分,前世就有。很多人就这样,乐于在原本不相干的要素上去硬生生寻找连接和交集,再基于这种不着边际的信息来做金融决策。这样的糊涂和俗气,连老薛这样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人,也未能幸免。

  这应该也是行为经济学该考虑的要素吧。可惜在读研时代他没意识到,否则,他还真有可能梦想成真:成为世界水准的经济学家。26六岁那年他出版了部在当年中国没几个人会读,读了也没几个人会明白的著作,意在整合一个前沿分支。海外经济学发展快速、逻辑严谨,中国自己的永恒不变还自得其乐。他早厌恶了自欺欺人的伪学术。专著在这所名牌大学出版社的出版是个意外,在出版很难含金量极高时代膨胀了自信,更深吊起了他对现代经济学深入了解的欲望。

  在一个陌生的社会体制下,靠纸上谈兵做研究,期望获得一流的思想创新无意天方夜谭。一场灾难性的车祸,几年穷困和心灵上的挣扎,他选择正面现实,顺着音乐的节拍起舞。一晃七个年头过去,他的生活轨迹和他来时的理想,早已相隔几重高山和多个大海。生活安定,混的也如鱼得水,内心却越感空虚、无聊。在个富裕小镇住进个不错的小区,享受着经济繁荣和互联网科技快速发展的盛宴,原本以为,余生会就此溜光水滑混下去,和友善的美国佬们。怪事和明目张胆的被歧视,却在不经意中悄悄、突然来临。

  那是互联网泡沫被灭后的2002年,美国经济凄凉的一段。

  经济危机,让很多民众不得不放弃喜爱的住房,甚至是告别终身梦想。满眼所及,草坪上随处可见的待售牌像在一夜间冒出。一栋他看了两年四百多平米的大房,几天前再去,刚刚以当初四分之三的要价成交。他打算逆势而上,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规模较小的房子相对大房子,抗压能力强了很多,正是以小换大的最佳时机。换还是不换,他犹豫了两年,想不到,最终的助推会来自昔日觉得友善的邻居。

  当初住的房子也不小,对四口之家足够:两百五十平米四个卧室。最让他喜爱的是有个两面玻璃窗,一个长长酒吧柜台连接敞开着的厨房,一面墙带壁炉的“大房间”(Great Room),足有五十多平方米,是十多年前添加的。夏天站在窗前,看着属于自己的屋后树林,草地上坐着躺着的野鹿,边享受嫩草边好奇地张望鹿群的野兔,还有枝上正打闹着无忧无虑玩耍的松树,老薛每每都有种享受不完的满足感。每当清晨,窗户另一边的鹿果园小区,排列杂而不乱,有章有法的房屋间草坪上正在喷洒的水泉,在初升太阳光照下折射出的细细彩虹,让他又觉得,似乎就是生活在伊甸园。他很小就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林子,却没有没敢奢望还有如此众多的野兽。

  为了给即将出生孩子准备个寒冬时的室内玩场,他将地下室装修了一番,弄出个六百多平方米娱乐室:在一个光秃秃的地下室,拉线、在水泥地上钉钉立柱做墙、加保温层、装吊拉天花板、做瓷砖地板,转眼间,原本黑暗肮脏杂乱的空间,变成整齐美观漂亮的乐园。人生第一次,照着书本,通过向家得宝的销售员一次次请教和自己合计,硬生生装修出一个有模有样的空间,还颇有专业水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谁说书生只配做呆子?他一度自我得意。

  房子所在的小区开发于七十年代,和刚刚开发完成的新区交界。当时,他在是不是该买新区更贵的一步到位,犹豫和纠结了很久。最终被美国朋友说服:还是一步步来好。那些美国佬哪知华裔的活法和他们的差异,更无法明白华裔隐含经济实力的厚实,会超过表面的标识。住了四年,他感觉后悔,但每每看到这如梦如幻的景色又觉得值: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一种独特的体验,经历过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他认为,任何事做了都会有得有失,关键是看你怎样享受得,正确利用失。刚搬进去的几个月,他没有邻居。房子在小区末端,区外连着新区。和自己有边界相交的两栋新房,和小区内的隔壁,都还空着且待售多时。

  九八年夏天,刚刚度过来美七年之痒不久,他开始合计买房安顿下来,添丁加口。妻子说,还是再等等吧,多攒点钱,踏实。第一代移民,自古以来和穷困为伴,居然开始盯住两百万人民币的奢侈。

  照黑市十比一的汇率,两百万人民币,你知道在北京、上海。是个什么概念吗?妻问,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更多的惶恐。

  喔。应该是漂亮妞随便挑吧?让她生孩子,一定会用快进键,哪像你这般磨磨蹭蹭,啰里啰嗦。他回了一句,漫不经心。美你!呸。妻子的不快,带着笑容。

  美国经济正行走在快车道。从九四年万维网出现,到千年泡沫破灭,纳斯达克还在鼓足劲向五千点冲锋。不久前,他还莫名其妙的接到一个来自加州的电话,对方给他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薪水,只要他会C++。妻子觉得他玩不来,他却很自信,凭借当年在大学时代的编程历练,和深厚的数学功力,半个月拿下这个语言,到职场混混一定足够。

  妻子丢不下她满意的工作,他也无意当码农,有意无意,结果他在这里扎根。

  新区的房子刚刚建好,室内装修都已到位,室外的屋前屋后,却还是赤裸盐碱地。显然,第一任屋主是在无奈之下,仓促间不得不做出的放弃。建房流程是:开发商先行买下地皮,划出街道,按照最低占地面积要求划好“宅基地”,获得行政机关认可做好水电气三通后,就可以开始招揽买房客,再根据不同人的需求差异,建造大同小异、各具特色,面积差别不大的别墅群。建造所需资金,要么基于积累,要么从开始就由买房者从银行贷款获得,一步到位,再一边建一边付给承建者,不会有半拉子工程,也不可能有建筑商跑路的机会。很多人喜欢用三十年的固定利息房贷,特别是在利息比较低时一次性锁定,是个很省钱的招数。

  经济繁荣,钱泡容易赚的时候,还有这般的狼狈。他自我嘀咕了句,没人在意。

  在自个小区,隔壁待售房子的要价和他买入那栋相当,面积却小了不少,差别就在那个“大房间”,位置也没他的好。开始几个月,唯一的邻居就是对门住的对老人,是第一代房主。几个孩子很早就像长大鸟儿飞去远方。七十年代的建房,用的都是上好硬木地板,是那个年代经济繁荣,开始向郊区快速扩张的结果。小区里还有约五分之一的居民是像他们这样的第一代房主,这些人曾是那个时代的中产代表,从这开始扩大家庭规模,再到今天空巢。

  搭家常谈到房子,老人爱说:七十年代建的实在,面积多在一百五到一百八十平米,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精益求精,带着自豪和对那段岁月的怀念。他们作为普通中产,活过了一次次金融危机的巨浪击打。八十年代倾向于速度,面积多为两百到两百五十平米:用料夸张,与当年人造材料的流行相关,用了不少化工产品,面积大些质量却差不少。九十年代开始三百多平米甚至更大,不同大小和档次的小区开始并存出现。

  七、八、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区各自独立,一片片代表、书写着不同时代的印迹。房子越建越大,奢侈概念也在慢慢生变,内外在的差异越来越明显。

  想起来也蛮有意思,当时这样的是奢侈,今天空巢了的他们想住小点却难。小房少了,残留不多的又多被人改装变大。现在,他们住的就是小房,新常态!他对妻说。

  只有你有闲心想这样的问题!妻没给他好脸色,也无意想下去。他自觉无趣。

  七十年代前,这一带是果园和农场:西连印第安纳,东伸宾夕法尼亚再到纽约,像粘贴在伊利湖边缘的绿色衬托,被来自湖区带有水粒春风的吹拂,自然洒落的种子生长出。成片苹果和桃子园,秋天果子压满枝头的景色早已成为历史。残留的葡萄园,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排列整齐的葡萄架,则被排挤和压缩到越来越小的远郊荒野外。昔日,美国重要水果种植基地头衔,早已丢失一干二净。幸存的苹果树,在不少人家前后院还能依稀可见,只是数目越来越少。同样的果树,昔日果大,口感可口味甜、水分充足的苹果,今天变的干苦涩、缺乏口感。没人护理结出的果实,随岁月流逝而春光不再。久而久之,结果越来越小,味道越来越差。开始时年长些的还有人珍惜,用它做果派,后来年轻些的连捡拾兴趣也没,留下的唯独价值是野鹿的美味。基本上没见到遗留下来的桃树,应该是和它相对短暂的生命力有关。

  一个物品的价值,很多时候是和人的记忆与经验结合在一起的,带有主观性。

  很多人喜欢野鹿在自己周围活动,甚至专门为它们种植些能提供食物的果树。久而久之,果树底下会长出无数小苗,年复一年侵犯草坪的纯洁性。多数家庭选择维护草坪美丽优先,果树就此成为牺牲品。代替的是更容易管理的树种:开花不结果,结果不传种,人类非常挑剔和固执,没有最优就满足于次优。

  千年更换前的互联网泡沫,让很多普通人好好享受了番昙花一现的快速致富盛宴。邻居家的主妇纳尼娜就是典型受益者:三十出头,在家互联网初创公司工作,忙着烧钱奔理想。公司还花重金将她送去附近的凯斯西部大学读EMBA,为未来的大发展积累人才。这是所小规模的研究型私立大学,独具美国特色。整体排名不是很耀眼实力却不可小觑:到2017年底时校友中已产生十七位诺奖得主。

  完成学位不久巧遇泡沫破裂,整个高科技行业从一片疯狂一夜间变的死般寂静。就像狂欢的舞会盛宴后,遗留的只能是满地狼藉。华丽衬托下的欢声笑语,强颜奉承和恭维,则随着寒冷的夜风飘走。原本追赶创业概念的投资者,画饼充饥后消失的一干二净。烧完手里现金却见不到实现销售收益,公司宣布破产,她跟着失业。

  到2002年初夏知道她失业时,她已呆家做了年多的宅女,悄无声息的,连老薛这个经常呆在家,天气好时都会带着闺女在屋前屋后玩的人,都没意识到。通常,他只是在妻下班后或周末出去转转,很多时候还带着两个孩子。家里还请有全职的助工,一位慈祥可爱的老人,朋友的母亲,在帮忙。

  有天,汤姆告诉老薛,自己要当爸爸了!溢于言表的喜悦布满了脸庞。

  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人不想要孩子呢。这下子有得你老婆忙乎的。有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在所不辞。老薛很慷慨。谢谢。汤姆回答。

  难怪,前阵子你小子整天的满脸憔悴,原来是在造人!收获是需要付出的。值!老薛开玩笑说。汤姆只是笑着,乐呵呵的,没有说什么。

  那段时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烦心事,觉得又不太可能。老薛说。在心里他想:这家伙就是个玩心大,长不大的孩子,没头没脑的不应该知道烦心为何物!

  短暂失业也非坏事,小两口开始用这段难得的时光造人。几年前决定搬到这个相对昂贵的镇子,为的是养小孩和日后给孩子良好的教育,这里公立学校的教育质量,在大克利夫兰附近屈指可数,历史上培养出不少人才。很多年轻人由于经济原因,选择在便宜小镇生活,等到孩子进入学龄后再搬来,最大限度享受公共产品。

  造人是个年纪敏感的活计,三十多岁的女人,再等,时光不饶人。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有不测风云,精心护理好几个月的孩子,在襁褓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雪上加霜,女主人闭门生闷气,短暂的抛头露面后,又开始更神秘的宅女生活。还算细心的老薛,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微妙变化。纳尼娜是个瘦弱小个子,别说在人高马大的美国佬,就是放在南方中国人里,也算小而不巧且不玲珑的那种,比老薛的老婆还矮半个头。胸脯平平屁股也不大,丰乳肥臀一样都不占,连让男人产生性欲都难。按中国传统,这样的女人不是生孩子的好坯子。事发多月后才听到消息的老薛,一度为其难过,曾多次安慰她的男人汤姆。

  已经相处三、四年,老薛和汤姆的关系一直不错。看上去有点憨傻的汤姆,似乎没有多少心机。没有多少利益纠结,大家客客气气,相处融洽也不是很难。作为先来者,老薛对汤姆尽了不少地主之谊。既是他做人做事风格的自然流露,也是他所领悟的邻居间相处之道的哲理性体现,更是中国文化传统在他身上的展示。来美十多年,他在边体会边认识,美国社会和其中生活的美国人。与邻居交往,应该就是最好的相互学习和理解的机会。

  也三十出头,年纪比老薛小不了几岁,肚皮却大了好几圈,个头矮大半个头,汤姆和纳尼娜高度相当,走在一起一个豆芽菜一个摇头晃脑的肥土豆,是道有趣风景。

  一米八的老薛拥有美国人羡慕的体重和标准身材,气宇高昂。相比之下,汤姆却长的像个圆球,甚至有点邋遢,还不修边幅。看到汤姆第一眼,老薛就觉得这个人不怎么地:缺乏气质,不可能有多少发展潜力,自然也难有很好的未来。如果只将镜头对准脸部,两个人看上去也还马马虎虎,勉强及格吧。能看上这种男人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的?高科技公司人事部的主管和名校EMBA的头衔,和这样的男人老公,在老薛的想象里,没法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反倒是觉得特别的别扭。

  有点意思。第一次看见邻居夫妻时老薛自说自话,乐呵着。

  傻乐啥?妻问。

  新来的邻居。

  邻居怎么?

  你没见过?

  没有。什么人?中国人?不然,你不会见怪不怪。

  妻的意思是,在这亚裔人口少,只有见到华裔才会让她产生兴趣。他们一直想找华裔家庭套套近乎,让孩子有外表看上去类似的同胞一起玩。可在这个小区,除了他们,外加一韩裔和白人的组合,小区其他的全是白人。至于那半家亚裔,老薛又很难听懂韩裔女人的英文。

  很多同类留学生在读书期就开始造人,这时候,朋友的孩子已走进小学。老薛很早就想有,羡慕人家拥有孩子的表情时常露出,却被妻一次次阻击:必须等到安定,有房子时再想!

  拥有政策的,斗不过拥有土地的。他只能等,这一等就是很多年。她觉得时机到了,开始按部就班:先是坯胎打造,随后带着坯胎到处看房,寻找快乐家园。目标房价,从十万到十五万,再到二十万,最终还是妻子坚强,硬生生的坚守住了底线,抵抗了新区邻居三十万的房价诱惑。

  小区房价二十万左右,占地一英亩是当时的标配。搬到属于自己房子后半年,孩子呱呱坠地。就是在那时,他开始有汤姆这对邻居。

  本科毕业的汤姆,在凯斯西部大学后勤部工作,搞技术修理和电子设备维护。这个有八位医学和生物学诺奖得主的大学,有不少医学相关的系科和研究所,有大量先进的生物科研仪器和高端电子设备。确保它们正常工作,就是汤姆所在团队的职责,这样的工作不是普通电工可以搞定。一年四万多的收入不算高,不过对于他也是不错和幸运,学校有很多额外厚待没体现在薪水里。光靠他一个人的收入,想保住这二十万的房子,承担房贷会力有不逮。泡沫时代,房贷公司有意无意制造了很多潜在泡沫,零首付获得的房子在两人同时工作时,不会觉得是个负担。弄不好,两个人还有沉重的学生贷款在扛着。

  汤姆有个特别爱好,自己制作短波发射台,和世界各地的无线电发烧友通话!他靠对电工知识的熟练吃饭,也痴迷于玩电工类的稀奇古怪玩意:工作和个人喜爱结合完美。他说,很多深更半夜时刻,他都在忙乎,有时和远在中国的朋友聊天有时和俄国人沟通。虽然音质不是很好还有语言障碍,听到传来的声音,如同找到外星人的那份兴奋和满足,外人很难想象。在汤姆嘴里,相互认识后,大家就是朋友!

  至此老薛才恍然大悟:一直搞不明白,汤姆家的房子为什么需要安装避雷针,一根很粗、长长的铁棒耸立在和自己家相隔不远的房子外墙边,从地上直插云霄,比屋顶还高不少。粗看上去,感觉极不协调。他曾窃笑过:这家伙估计是刚从公寓搬出,不知道住这样的独立屋是不需要这种装备的,至少,自己还从没看见谁家这么做过。有时他甚至有点怀疑,这家伙会不会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想到这又觉得好笑:中情局不会只有这般低端的技术!妻说,那是用来监视你的!他笑:监视我?中情局和联调局也太吃饱没事干。再说,想对付这样的监视,也太容易了。在这种地方做特工有什么好偷的?难不为,是野鹿的生活信息?

  2

  矛盾的起因,明里看是两家房子间生长的一堆迎春花,冬末初春开花的灌木:在万物依然沉睡的初春,一簇鲜艳的黄花在微风中摇曳,迎着飘飞雪花,那种美丽带来的诱惑,普通人很难拒绝。老薛和汤姆和纳尼娜,都是拜倒在黄花中的普通人。

  灌木丛在那驻扎了几十年,估计从房子建成初就开始。得益于土壤肥沃和水分充足,灌木丛一直在扩张、繁荣,生长异常茂盛,三米的直径地域已儿女成群。老薛一直觉得长的太乱,好几年都想修理、剪短,缩小规模,让来年长的紧凑点,远看像个黄色的火球。住了四年也想了四年。原本是个极普通、常规的操作,出于礼貌和好玩,他邀汤姆帮忙。昔日,大家在一起做了很多类似的你来我往。邻居嘛,就该这样。老薛觉得。

  从下午四点开始,半个多小时下来修剪的差不多,还剩最后几个长枝,剪短即可。短期看,光秃秃的像堆干柴,可能有伤大雅。不过,树叶掉得差不多的十一月是剪枝季,不该有人在乎。剪下的好大一堆树枝,都被老薛按标准捆好放置在屋前靠路边的草地上,有十几捆。第二天镇子里会有人来收走,随后打碎发酵再回到不同花卉边和树下,做个安安静静的护理者。在这个季,很多屋前都有数量不少的树枝需要收走处理。

  就在这时,汤姆灰溜溜的被女人叫走,说了声“危机控制”,走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老薛虽然觉得奇怪,他只听到屋里女人的叫声,却没听出叫声的含义。他开始佩服汤姆两口的默契。事后细想,如果汤姆早就意识到女人的不满,却还一声不吭的帮他将灌木丛剪枝,那么,他这就是有意的在挖个大坑让老薛掉下去了?!

  老薛没想那么多,只是一个人默不作声的做完了觉得该做的,善始善终。最后还剩一根长长的枝子,朝着女人家方向在上下摇摆,似乎在提醒:别忘了我!这时老薛的妻在屋里喊:醒了!他已听见才三个月大的小女稚嫩的哭声。妻在做饭,他回屋将闺女抱着走出来,想等汤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危机。

  汤姆已做了缩头乌龟,躲在屋里连出来说句话的胆量都没。老薛怀里抱着如同猫儿般大小的老二,心满意足的走在自家的草坪上,等着对方男子出现。这时,冒出的却是纳尼娜,还气势汹汹。来美国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识美国女人可以如此撒泼。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她,叽里呱啦,语无伦次,高声快速的嚷了半天,他才听明白:女人为他砍掉她家的灌木丛,没有获得她的认可而生气!

  老薛觉得不可理喻:两家的两个男人早就有了共识,灌木丛是他家的,由于生长在边界附近,两家人共同维护,共同享受。事先,只是出于礼貌征求了汤姆的意见,获得一致的首肯。怎么现在会出现这一曲?

  原本想忍忍,觉得既丢了工作有失去孩子的纳尼娜确实是可怜,人到这份上失去点理智也正常。但她随后几句话,却让老薛忍无可忍:你该知道有多幸运,我们国家给了你想象不到的优待、福利。如果在你们中国,你怎么可能有两个孩子,老二早就被杀死被你们的计划生育杀死在腹胎。就是你们抢走了我们美国人的工作。滚回你们的中国。

  四年相处,一直温文尔雅的,觉得应该很有文化和修养的女人,突然说出如此愚蠢不靠谱的话,让他吃惊不小。可能是唯恐老薛英文不够没听懂,还高声重复了一遍。她在唠叨的你们我们,让他听着极不顺耳。他内心的火也被点燃,却还是忍着没发出,本着好男不和烈女斗,也本着应善待和悲怜正生活在煎熬中人的原则。

  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不然这家伙还会觉得华裔好欺负:一,当初我来美国时只有区区五十美元。今天所有都是我用双手努力获得的,不是任何人恩赐。二,你对中国了解多少?还是不要自以为是为好。三,我没抢你工作,一直在制造。你丢了与我没半毛钱关系。四,最重要的不是你们的美国我们的中国,而是我们的美国。我也是美国公民,拥有和你一模一样的权利和义务,分文不多也丝毫不少!你既没有资格剥夺,也没有能力赋予。

  他停了停,原本想用尽可能平和语气说:再者,关乎国家层次的差异和你是不是生得出孩子,保不保得住房子,能不能找到工作,有何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可生出孩子,更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住自己想要的房子。你代表不了美国,也不是主流。过去不是,现在和未来也不可能是。

  这些快出口的话,他还是咽了回去:和猪较真,值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刺激,他小心翼翼选择了用词的恰当。

  气头上的女人是不可能认真听和用心去思考的。在美国商场混了多年,他早就意识到,很多时候人们不是听不懂,而是压根就不想照你的逻辑思考。在国内大学教书时很在乎的“教导”和“讲清楚”,在有了这种理解后,他变的多了睿智和寡言。

  纳尼娜一定是忍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的她认为最恰当的机会。或许在媒体上她看到和读到太多人自以为是的认为:作为最安分守己模范公民的华裔,都是软柿子!

  今天,她吃惊的碰了硬钉子,却并没有就此认输。

  第二天,憋了一晚怨气的纳尼娜没有选择适可而止。天刚蒙蒙亮,细雨霏霏,薄雾蒙蒙之中,她鬼鬼祟祟的像个黑衣夜行人,快速急乎乎的将老薛家门前的十几捆树枝,连提带拉的弄到她家车库。估计是专门为了准备放置的地方,一辆车还停在库外车道。老薛一直有早起的习惯。此时他正抱着闺女,站在二楼卧室窗前看的清晰,心里在笑这个女人的愚蠢和自不量力:重用这样的女人,还花重金送去读EMBA,难怪公司会破产!此时的偷偷摸摸,说明她自己缺乏足够的自信,却又不服。认输,难道就这么难?不知道,将错就错,会更难堪?!

  虽然是要丢弃的树枝,毕竟在自家门前也算是自家财产,私有产权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在这里是不是也有效?!难道这个女人还真的以为那堆迎春花灌木是她的。即使是的,难道她还想为这件事打官司不成?

  老薛觉得,这是个看戏演戏的好机会。生活有了这样的经历才接地气!想到这他多了点开心。女儿的到来让他觉得人生多了不少色彩,这个女人居然会刺激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还真低估了纳尼娜的执着和顽固。太阳普照大地时来了几个中年男人,看模样应是镇里政府机关的。她站在车道上明显在等。走上前,和他们站在一起,在道边指手画脚叽叽喳喳显然是在告状。没有人走向迎春花灌木丛,应该是她觉得,认定边界不是需要做的事情。

  老薛觉得纳尼娜不会不明白,这些人的看法和意见,对于她的是否正确没有丝毫价值。他们不可能也不会,甚至是不敢上门来挑战老薛的判断!自然,她更不敢找帮亲朋好友来,恶凶凶的上门问罪。这就是生活在美国的好处。

  老薛想了想,没有走出去,而是打开窗户,让底下的人能更清楚的看到他:在看着呢。此时的纳尼娜,看上去还算心情平静,几个人的说话,在轻声细语之中展开和快速结束。

  头天晚上,被她气势汹汹奚落后回到家,安睡好孩子,老薛做了件事:再次细查了两栋房子的边界,确保自己万无一失的正确性。他从家里找出已经看过多次的房子平面图,再拿出尺子在边界交界处仔细量了,确证整个灌木丛都在自家地域,离边界还有好几尺,没有邻家半毛钱事。从位置的设定能够看出,灌木丛是当初人为种植的。随后他在灌木丛上剪下几个树枝,插在边界线上,意在警告邻居:这里是三八线,不要穿越!

  对不起,剪下的都被她拉走,只好继续打搅你们了。离开时他对灌木丛说,加个飞吻。

  他又上网查了查相关条款。按俄州法律,一棵树,坐落在哪家地域就属这家的私有财产。长出的树枝如果在空间跨越,跨越部分对方有处置权,没必要事先获得拥有树根家的认可。如纳尼娜想剪短空中越线的树枝,她可以这么做,不必获得老薛认可。老薛有完全的权利处置长在他的地皮上的任何植物,除非镇里有特别规定不许随便砍伐的大树。在那样情形,也只需和镇里交涉与邻居没关系。有些镇子对大树的砍伐有规定,不得随意处置,为的是保护生态环境。

  有了这个理解,他的底气更足!如果这个女人也有这份聪明,查查自家平面图,她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如何滑稽。最重要的是,她家的男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难道还有心思躲在地下室玩他的无线电?

  老薛在想:人穷和人怂是联在一起的。有些人是必然的怂和穷,腐到骨子。没有人能改变他们,连他们自己都改变不了。再好的教育又有什么用?她获得EMBA的学校,曾经走出两位本科毕业生,成为经济学诺奖得主呢。

  随后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但纳尼娜却并没就此罢休,她拿出三寸舌头的威力,期望通过街坊的共同力量来为自己挣分。老薛估计,纳尼娜以为自己是在搞中美对抗!老薛也在等着有人上门来“教训”自己。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让他有点失落。他在想,如果是在中国,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领导同事,认识不认识的,一定会有不少好事者参与,搞场小小的世界大战!不少人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基辛格,有能力成功斡旋中美两国,实现和平对话。

  至此,纳尼娜要想获胜,唯一的选择就是通过法律程序获得补偿。老薛在等着,看这个女人继续上演丑剧。他在美国商场混了很多年,初步玩会了国情。况且即使要打官司还是得有钱,女人连房子都保不住,哪来剩余资金玩这般奢侈?她不会真的天真的想当然,以为自己运气好,就此找到机会和个冤大头,来为她付清房贷了吧?

  他看看,想想,笑了笑,觉得真好玩:可怜又可悲。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

  纳尼娜折腾了一天一夜毫无结果。老薛也看了一天,如预期的没有动静。他断定,插在地上划定边界的树枝,这个女人总得去看看吧!看了,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看,那得有多蠢啊!简直就没有脑袋!

  晚上,他将这场不期而遇的闹剧,兴冲冲的讲给妻听,当喜剧。没想到吓得老婆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己又一次遭受奚落:就怪你,让你低调、低调,可还是显摆。人家辛辛苦苦凑齐首付就很不容易,有多少人能扛得起这二十万的房价?妻一脸的不开心。

  才区区二十万。两个人合在一起再怎么着也得有十万,一年省个三两万的总不难吧。你看看周边华裔,不都是这样过着。为什么独独他们不同。再说换车是生意需要,而且还是低端的。他明白,妻在唠叨的是他换车事。

  你不想想,人家可能还有学生贷款呢?哪像咋们,来时两手空空,离开学校时却也没有负债,一身轻松,很可能还攒了几个小钱。

  说到纳尼娜找来镇里官员为自己主持公道时的应对,还自我得意的他,受到妻的一堆奚落:你牛,为什么不出去对着她也大吼一通?躲着,还是说明你心虚,害怕!

  这你就不懂了。胜败不在于谁会用语言损毁对方,谁更像泼妇,更会耍无赖,重要的是结果,是在博弈过程中内心获得的感觉。沉重者,输也。这原本就是无理取闹,小人之心,我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不卑不亢,表现的既有风度,又宣示了主权和捍卫的决心与绝不退让的硬气。在这之后,再来个釜底抽薪,搬去一个更大、更新、更好的房子,让她有气也没地方出,憋死她!杀人于无形,也不过如此。打口水仗,逞一时嘴上的满足,才是街头小人所为。整个小区,咋们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华裔,得给街坊邻居看看咋们的大气和大度。她可以说,到处诋毁和颠倒黑白,最终,时间会说明一切。原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灌木丛连根拔起,彻彻底底的消灭干净。不过,这样做似乎太绝情。如果她当前有忧郁症的话,这无意于将她逼死。留着它也有好处,当新的主人再听到这个故事时,会做出自己判断。那时候,纳尼娜会不会自省呢?

  老薛是九八年底搬来的,汤姆在次年夏天,看房时两栋都在市场。老薛带着妻比较过,觉得汤姆的那套太小,喜好自己这套的位置和后面大房间的气派和宽敞、明亮。汤姆家后面有个巨无霸桑树,树枝快伸进二楼主卧室。站在窗口伸手可及,可随时享受新鲜桑葚的美味。

  开花结果时挺好看,树上一直打闹不停的松鼠却让人烦心。时不时的,松鼠还会从开着的窗户跳进偷吃家里食品,留下一片残迹。交配季,即使在晚上、半夜三更,不知疲倦的它们,都可以满能量负荷的折腾不停。似乎世界上,只有它们有性需求需要被满足。而且,被松鼠吃剩或者被风吹落的树种,又会在庞大的地域再生无数小生命,彻底摧毁树下草坪,争夺生存空间。老薛不喜欢:留着麻烦,砍掉可惜还费钱,再怎么着也得个千来块的。

  搬进房后不久,汤姆刚刚搬进的那几天,他又买了两辆日产新车,本田雅阁和丰田佳美,两万出头多数华裔喜好开的。这是他来美第一次买新车,也算是对很久前给妻承诺的一个了结,还是对妻女两个生命的关照。付出少少得益却这么多,他觉得很值!

  对很多普通美国人而言,这种做法比较罕见:同时开启房贷和车贷,过于显摆。

  几天前搬来的纳尼娜两口,开着明显值不了几千块钱的旧车,和不多的不起眼旧家具,很像老薛的学生时代,应该是来自公寓。老薛家则时不时有家具公司的货车到来,上门送货。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反差在比较中开始被识别,不满和埋怨也就此慢慢形成。

  老薛一直在做生意,而且做的挺顺手。纳尼娜看不到这点,能看到的就是呆在家里悠哉闲哉带孩子的男人,说着不是很利索的英文,还有一个陪着的老妇人,拥有两辆新车。

  后来他和托尼谈生意,两人一见如故,对方给他个建议:像你这样的开这种中端档次不够,至少得开凌志才配。当时他笑着说:还以为只有咋中国人喜好炫耀,美国佬也喜欢这套?

  不是好这一套,最起码的架势还得有。如果你开辆十几万的豪车,我倒觉得你没分量。有不少人喜欢摆谱,你是我见到的最不会摆谱的。你的生意做的这么好,一定前途无量。意大利裔的托尼是第三代美国佬,是美国最大的商业地产商的地区主管,负责公司购物中心和写字楼的出租事宜,主持中部好几个州的业务。老薛租了他公司不少的门面。

  哈哈,你还是不了解吧,我对赚大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做生意是为生计,够花就成。

  可惜。对方回了句。

  就此后,他们成为不错的朋友。建立了关系,生意做起来实在是方便不少:最好的机会会第一个给他,同时还是最好的待遇。随后很多年,他的一个电话几小时的协商,就有人出价至少五万接手。他觉得钱太容易赚。如果需要和其它的地产商打交道,拜出自己是托尼的好友,所有的事情都很容易搞定。做生意,信誉和人品价值很大,托尼的认可和认证,就是块金字招牌。

  一个星期后再见到托尼时,他开来辆奔驰,四万多的价码一次付清,他不喜欢欠债。自己才开了不到一年只有五千英里的丰田,以半价卖给了汤姆的妈妈。一个月后汤姆说,他妈妈非常喜欢,问他还要不要卖掉那辆本田?他爸爸想要。

  他和汤姆的妈妈相识是她来这里串门时,儿子搬进新居不久。闲谈中,她说他的车子挺好自己喜欢。他说自己正想换车呢。她觉得不可理解:还是新车吧,为什么?

  生意需要,得换辆气派点的。他说。她则带着不解的眼神看着他,呆呆十几秒:我也在想换辆车,开了十几年太旧太老。随后是吞吞吐吐。老薛看得出,她喜欢,又觉得太贵自己买不起。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个价看看?

  他想,既然是汤姆的老妈,就半卖半送好了。喜欢那辆自己挑。当她发现他没有车贷的那一瞬间,站在一旁的汤姆,脸上有轻微的惊讶,老薛没有注意到。那天送她,老薛开车跟在她车后面去了她家,老市区圈里一栋大约八十平米的小房,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的代表作,那时建的多在一百平米以内。汤姆妈妈说,汤姆就是在那出生和长大。

  这么看来,汤姆当年的生活环境,也算是中产社区。只是,美国的中产概念在随时代变,向着更加富有和豪华。汤姆的父母似乎没有跟上时代进步的步伐。他在想:她们一度是时代的幸运儿随后又被时代遗忘,留在原地,享受着安稳,却也慢慢的被遗弃。

  现在,汤姆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的滞后,开始再出发,奋起直追。

  一直到七十年代,环绕伊利湖,得益于钢铁和汽车制造的发达和高利润,养育了一大批高薪、高待遇的蓝领,很多人学历不高,却也工作轻松地过着舒适的中产生活:有车有房,还有很好的受教育机会。随后又是这种奢侈,大量不可一世的商业巨头被吃空,不得不败落、破产,被埋入历史烟尘。时代风向一变,这些昔日靠玩政治,得益于工会力量强大的蓝领工人们,特别是其后代,就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很多时候,老薛喜欢开着车到处走走,领略美国历史。慢慢的他看出不少门道:城市是慢慢由里向外辐射形成,一个年代建的住房有一个年代的特色,用材,设计,大小,小区规划,都带有明显的时代痕迹。大趋势是,房子越建越大,地理位置上越来越远离老城区。一环环的向外延伸,房子质量,外部环境,越来越好越来越现代化。

  3

  他家对面平房里住的老人早已退休,男警察,女老师。老师的待遇不比警察差。两者都受工会保护,一旦入行就是铁饭碗,且待遇还很好。老头子说:这栋房子是他们自己设计建造,在七十年代初,这里还是片果园,后院还留了两棵做纪念。当时的造价是五万,城里建房的造价也是五万。今天,城里房只有一万的市价,个个破烂。他的市价近二十,维护保养的像新房。

  老薛曾对妻发感慨:穷和富最终还是选择的结果。同时起步,类似的生活环境,选择改变还是墨守成规,结果会很不同。

  妻说:这还要你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早就有言在先。

  这就是他的老婆:话一出口,必然是咄咄逼人,居高临下。久而久之,他慢慢的变得不屑和她交流: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薛觉得不可理喻:女人怎么会这样,一个张狂的要命不遗余力顽固到底,不知天高地厚;一个胆小的要死选择能躲就躲,不知天外有天。男人都有血气!他将房子平面图拿给妻看,想仔细和她解释。她却说:我不想看,你负责搞定!别因小失大。

  随后就是她对他的一阵奚落,劈头盖脑,不需要逻辑和理智。他摇摇头:难道女人都没有长脑不成!法律同权和权利平等,难道就是说着玩的?当软柿子就能过好日子?捍卫自己的权益得靠自己,靠理智和智慧,不是回避和认怂!为什么华裔就得当狗熊?!

  随后好长一段时间,是两个人的冷战,性也免谈。

  那几天他心情出奇平静!妻却明显不安和多了些莫名烦躁:都是你无事惹事。让你和邻居搞好关系,才几个月就闹得这么僵,这今后的日子怎过?

  这种事,你不该责怪我。自家的东西,怎样处理是我自己的权利,容不得他人说三道四。他觉得自己有理,也深知美国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法律。

  好好的灌木丛,让你别折腾你不听,现在节外生枝。如果你不惹是生非,人家怎么会对你不满。道道歉,和解吧。妻说。

  你不会看不出来,这绝对不是一棵灌木丛的事。充其量只是两国开战的借口。那就是卢沟桥!她以为自己在代表美国,可以随意欺凌我这个中国佬。谁敢说让我滚回中国去,我就寸土不让。没有人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和资格。即使如此,如果她来道歉,和解也不是不能。让我给她道歉,千万不能!这不是礼貌问题。她在打码头,我必须反击。我有我的权利,如果汤姆来道歉,我也可以原谅他女人的鲁莽和无知。

  这次老薛是吃了秤砣心,同时也特别的看不起汤姆这个窝囊废:事件后他就一直躲着老薛,咫尺之遥,此后十多年就再也没见过,成为见不得人的老鼠、耗子。

  几个月前你还说,生孩子时可将老大托付给她,让你晚上可以像守护老大一样守在医院。人家也同意。这么好的人,不可能像你说的小心眼,就是因为一堆可有可无的迎春花?我最近也很烦,公司在准备上市,老板有甲亢时不时发神经质。还是稳定后方为好。

  越是这样就越不该无原则妥协。咋们华裔,在一些美国佬眼里就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动不动就让咋们滚回中国去。我最见不得这种态度,我得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做公民同权!什么叫先来后到。在这块地,我先来,她后到!码头是打下来的,通过自己,不卑不亢。

  就是你多事。

  对!我也想给你看看,怎样守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再说,你那份工作虽然收入不错,也没必要太在乎你老板的态度,不行就拍屁股走人。不少的美国佬觉得,像咋们这样的华裔,都必须乞求一份工作的恩赐,有了之后,一定会像奴仆一样,做个乖巧的哈巴狗,言听计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人宰割、欺凌。即使是奴隶,也到了该站起来的时候。像你这样的资历和才智,找份类似工作易如反掌。最坏情况呆在家看看账本,照看孩子,日子也能过的红火。

  妻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没有丝毫领情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拍马屁没有效果,也清楚,就能力,自家的女人确实不一般,中国的名校毕业高材生可是货真价实,哪是纳尼娜可比:纳尼娜有名校EMBA也只是空有皮囊,糟蹋。

  老薛说的后半部是违心:他可不乐意看见妻每天呆在家和自己吵。她对谁都是万事追求完美,即使对年幼孩子,都高标准严要求,凶巴巴的。他实在是看不惯:孩子小什么都不懂,让她们随心所欲长大挺好的。他会用心呵护,调教。再者他非常自信:咋们两个基因制造的孩子一定不差。揠苗助长,结果可能反倒不好。

  在内心,他实在喜欢这两闺女。开始时老薛估计,会不会是妻觉得自己重男轻女,因是女孩而生出抱怨。为了这种可能的误会,他一次次暗示自己对孩子的喜爱。

  哪知,他的开心劲,似乎世上最幸福的就是他的表现,却成为妻奚落的理由:一个沉不住气的男人,最肤浅。

  他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妻因孩子、工作、中年到来,开始滋生轻微忧郁症:容易烦恼,容易发火,容易产生不满。

  老薛对忧郁症是什么,还没概念:应该是自我逃避,寻找借口,自暴自弃,不够坚强而已。在他看来,她所表现的,就是像她这样来自中国女性精英们的通病:高高在上,不懂人情世故,追求不可能实现也没有实现意义的完美,对人对己过于苛求。他觉得,她该读读历史和战争的书籍,知道战胜对方不能只是硬攻和正面作战,还有迂回包抄,不同的策略选择。退一步有时还海阔天空:以退为进柔性进攻,反倒更有打击力。可是,她对这一切都没兴趣。

  你有六位数的薪水,在这个地区很不错了,还有何求?即使和你的同学朋友比,也不差甚至更强,何必让自己活的这么苦?

  他多次说多次被白眼:明白什么。自己都没正经找过工作,也没在公司做过。

  可是,我这不也过的好好的。言下之意他没有说: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他已将家产从三万累积到百万以上,咋们已经是实实在在的百万翁了。没有一文外债,一身轻呢。

  她从来就不过问家庭的经济状况,每天只是老牛般的辛勤耕耘:工作,付房贷、车贷,攒钱给孩子,花在幼儿园、学前班,音乐、艺术辅导,还有大学的学费上。如此顾家的女人美国佬难理解,他却司空见惯,周围的华裔都是!无形中,他们生活在与纳尼娜们很不同的世界,被个无影无形却实实在在,独特的逻辑和心态,环绕、控制。人,最终还是心态和思维世界的奴隶。

  在美华裔,很少有像他这样丢下专业,去混日子和不务正业的。那么长期优良的专业训练,还是在很好用的领域,他说丢就丢,乐于做个小商人。

  妻不屑:他丢失了志向和远大理想。当初选择嫁给你,不就是因为志高气傲,和满脑子的理想,中国人头上的第一个诺贝尔经济学奖。为什么不坚持?如果经商,也得胸怀远大,像李彦宏、张朝阳。你该去加州,那里的天空更高大,世界更广阔。

  她相信他的商业智慧,只是不能明白他的低就和满足。

  他苦笑着,心里想: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不同凡响的女人。李彦宏当年种菜,他妻子阻止了,我种菜,你在享受,无形之中在鼓励!况且,一个家庭也是个团队,你满足于自己那份白领工作,区区六位数的薪水,却看不到自己付出代价的巨大。让我丢下家庭,就为更长的一串数字?更重要的是,对金钱的追求,他缺乏执着和野心。

  他确实是像她所说,除了在1986年开始,在中国的一所著名大学教了四年书,在美国就没有正经的在任何一家公司作雇员干过。即使在中国,那也是研究生毕业时人家上门要人他就应了而已。他还任性,拒接了来自计委的职位,最终闹到国家人事部,搞了和特批换了单位。

  进京本来就难,还在北京随意换单位,你也敢想?朋友曾经说。

  还不是无知者无畏!也是命中注定,不然,我可能早已经做到部级,更可能现在正呆在秦城监狱呢。这是他内心的实话。他不后悔,就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从来就没找工作的概念,连个简历都没有。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当邻居女人抱怨,是他这样的移民抢走自己这样美国人工作时,火不打一处出:他一直在创造就业,从来就没有占据!难道这个蠢女就看不出:他每天呆在家,带着孩子前前后后的玩!如果他在工作,为什么不去上班?奚落人时逻辑在哪。

  幸亏当初没有让纳尼娜看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夜晚。不然,她还不知道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小宝贝呢。老大出生时,他守在医院护理室妻旁,让小妞在胸口听着心跳,安安稳稳度过人间第一个夜晚。护士几次过来:要不要放到护理室,让你睡个好觉。被拒绝。手里小心翼翼护着猫大的孩子,看着身旁正鼾声浓浓的妻,有种难于言表的满足。

  孩子出生后有四十八小时监护期,确保母女平安。医院不许带小孩过夜。他在附近又没交往深的朋友,即使有华裔也不想太麻烦,大家都要上班。他只好白天带着老大,晚上再回家看着才三岁大的女儿。那时已经没有帮忙的老太太。十三岁以下的孩子,是不可以单独呆在家的!

  老薛觉得没什么可怕的。要打架,他一人对付两个没问题。再说,美国佬似乎不好这种办法。要来硬的搞入侵,他有的是武器伺候。等待豺狼的是猎枪,可不是说说玩的。他更明白私有产权神圣不可侵犯:有权击毙擅自入侵者而无需担责。

  现在,对方唯一的选择就是走司法程序,在他看来就是无理取闹:迎春花第二年会长回来,甚至更好!有什么损失?难道真的仅仅只是为了自己权利被侵犯,想打抱不平?

  他相信美国的法律公正。也想借机验证一下。这样的小额争议,通常在小镇的法庭解决。

  几个月后他带着一家四口,静悄悄的搬进了新家,遵循妻子的低调再低调。旧的,一个月内就出手,还有不错的利润。新房子更大更新,左邻右舍同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如此低调的理由,他说是:如果纳尼娜知道中国佬没有房贷还有大把的流动性资产,一定会在月黑风高夜,将咱家房子点燃。还是少点刺激为好。躲着,永远的,总可以吧。

  昔日的小区以蓝领工人为主。现在的邻居是医生、律师、大学教授,大企业的中层管理者和有点底气的私营企业者。开的车子也多属奔驰、宝马、奥迪类,只是多数人还是选择支持美国品牌的卡迪拉克、林肯等。六倍多的地域,三倍多的房子数量,新的小区沿着片丘陵和若干小山坳建成,高质、气派,各具特色。小区里住着十来家的亚裔:华、印度、日本和韩裔。这些家长在一起聊天,谈论的是高端的音乐比赛,名校就读,多了不少的共同语言和共同期待。

  一个小镇两个不同小区,生活着属于不同世界的两群人,思考着不同的问题,面对不同的挑战,使用着截然不同的方法和策略。

  这个伊利湖畔的小镇,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居住的一万三千居民,各自划线生活在等级差异极大的不同世界里。二十五岁以上的成年人,七成多拥有至少两年的高等教育训练,一半以上的人有本科学位,四分之一多的有硕士以上的教育经历。三口之家的平均年收入在十六万多。相对的富有和贫穷,从小区的房屋和停靠的车辆,泾渭分明,很容易看出,差别很大。即使是在这样的小镇,无论财力和学历差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主流、这里的主人,都自我感觉良好。极端情形出现,像纳尼娜者会认定:一定是那些外来者的过错,是那些不到百分之五的非白人。

  搬到新居后,老薛很少碰到旧时街坊。三年后,当偶遇昔日故友戴维斯时老薛问:纳尼娜的孩子有多大?哪里有啊。谈到那次事件时戴维斯又说:她说的版本和你的差别可大了!

  新房主好像将门前的大树给砍了,汤姆家后面的桑树还在吗?老薛问。戴维斯和汤姆的房子中间只有三栋相隔,从各自的后院能清清楚楚看清对方的动静。相互间只有树木和草坪,偶尔有点灌木丛。

  桑树还在。门前的大树倒是不在了,迎春花也被砍的干干净净。戴维斯脸上无表情的说。

  迎春花砍了可惜,不过,从此将边界无战事!老薛嘴里这样说,心里则想:比我狠多了!

  就此老薛算是看明白,美国人也会扭曲事实!受过教育的美国女人也会无中生有。

  都是生意人,昔日做邻居时两人交往不少。戴维斯当年几乎是和老薛同时进驻小区,一直没挪窝。一百七十平米的房子里面塞着十人:他和前妻、现妻与前夫、现在夫妻,前后七个孩子,外加现任丈母娘。快五十岁的他一直靠倒腾房子谋生:将破旧的小房翻新再卖出赚点差价,就此赚点人工。得益于他这样的人,附近老而小的房子基本上都变成了保养不错的大房,被遗落的已不多。老婆做着全职家庭妇女,当着班长,偶尔外出赚点酱油钱。这样的日子对老薛,能维持到现在,实在是难以想象。他有点佩服戴维斯:不仅日子过的还行,房子还保着,他甚至还在攒钱准备让马上高中毕业的孩子,妻子和她前夫的,上俄亥俄州立大学,州里最好的公立。等级比它差也便宜不少的公立大学,在州里每个角落都有,几十所呢。

  他们都热心快肠,典型的美国人个性,每年一次的街道聚会,组织者中一定有他们两口子。那时候,每次戴维斯都会派孩子上门提醒老薛别忘赴约。他可能是不想让他这个远道来的客人,有见外的感觉。如果不是纳尼娜,他还真舍不得搬走。

  两人再次相遇是在2017年圣诞节前夕。戴维斯高兴的说孩子如愿,老薛为他高兴和自豪。而老薛的女儿,则在这个夏天拒绝了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进入一所所费不菲的私立大学。四年的支出,买下戴维斯的房子绰绰有余,不过老薛觉得,为孩子教育而投资而付出,值!他早就为两个闺女,各自准备好了三十万美元的教育基金,如同多数的华裔父母。

  望着戴维斯有点驼背,慢慢远去的背影,眼帘还留存着他看上去已衰老很多的脸庞,老薛在想:纳尼娜之类代表不了美国的主流,也不可能成为主流。咋们和咋们的子女,却已实实在在的钉入中产。戴维斯他们,还在边缘挣扎着。

  代际差异,阶层差异,就这样在漫不经心的岁月之河中形成、重排和再稳定,基于大浪淘沙般岁月流水的甄选。流走的,残存的,随波逐流的,坚如磐石的,都在按各自的感觉活着,有的挣扎,有的得意,有的彷徨,有的张狂做着最后的吼叫,有的默默享受着生活的恩赐。

  看着老薛充满满足的脸庞和功成名就般的眼神,站在身边的妻,则以一如既往的语气奚落他:你有什么好嘚瑟的,我国内的同学朋友,资产过亿的比他家人口还多。是按美元计!

  老薛无语,开着自己的车走了。随后,妻子开着车驶向另一个方向。

  (2018年1月于美国伊利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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