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人是万物之灵。人与动物的主要区别，据说是会不会使用工具。也没说错，但不完全。应该说，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有没有创造。鱼会潜水，那是天生的，不是创造；鸟会飞翔，那也是天生的，不是创造。人生来既不会潜水也不会飞翔，可是当创造了潜艇和飞机以后，比鱼潜得还深，比鸟飞得还高，更别说飞向木星的航天器。

除了物质上的创造，人类的精神创造更蔚为大观。人类的艺术创造，文学创造，思想创造，从来都后浪推前浪没有停止过。我今天在这里，忍不住要赞美一下人类最伟大的思想创造之一：平等！平等不是天生的。人生来有差异，并且从本性上不在乎平等，如同其它所有动物。但自从创造了平等这个思想概念并缓慢传播以后，本来会更多发生的无辜迫害和摧残被避免，幸福的曙光开始显现。不过在那些缺乏平等观念的地方，人们还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平等不是天生的吗？有人立刻引用美国《独立宣言》的“人人生而平等”来反驳。是的，有这么一说。然而美国先贤的这句话本身就是创造。明明在直观上生而不平等，却从理性上发现了平等，这就是一种创造。

谁都同意，人生而不平等。俗话说，十个指头不一样长短。不同的父母，家族，血缘，美丑，健康，财富，教育背景，决定人生下来就不平等。在现实中，假如个人无力去改变这些，这种不平等将会伴随一生。文革中盛行过的“血统论”，当下盛行的“拼爹”，都把这种关系解释得再清楚不过。

那为什么美国人的前辈要闭着眼睛说瞎话，不承认事实呢？先来看原文是怎么讲的：“我们认为如下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人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力是经过被统制者的同意才产生的。”简言之，他们这里的平等，指的是权利，一种特殊的概念：Rights。这里的平等，意思不仅仅是equal，后面还要加一个Rights，变成Equal Rights，平等权。平等权是什么呢？这是一种人本来不具有，却由于一种升华后的认识，后来被认定应该有的东西。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何必搞这么复杂，还加上应该有？关键就在这个“应该有”。可以说，人有或没有这个“应该有”的观念，泾渭分明地区分了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差别。这等于说，现代人类的大多数人和大多数地区都具备的这个“应该有”，是经过数千年的熬炼，反省学习，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创造出来的。

比如受基本教育。在平等权利也就是平等权被创造以前，你家里穷，没钱让孩子读书，那理所当然做文盲。可过去的理所当然，却被现代人颠覆了。现代人说孩子应当受教育，必须受教育。所以现在几乎所有国家都制定了教育法，实行义务教育制。你天生穷困，天生弱智，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给不给你享受基础教育，却是国家的事情，大众的事情，所有人的事情。当然这只是一例，更重要的还有：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等等。尽管某些国家甚至世界大国内心还不愿承认这些权利，但在口头上都不得不说承认。

与人相比，其它一切动物植物，都没有权利平等这种价值，它们只有优胜劣汰，丛林法则。达尔文有极大发现，可他的进化论催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起了极坏的作用。人比动物有理智，不可以自比动物为荣。可惜有些人却不然。猴王没有权利平等的意识，可悲的是，某些人看到猴山上的猴王称王称霸，竟也情不自禁地羡慕模仿起来。他们的逻辑是，你看，猴子都这样，人当然也应如此。不禁要问，那你还当什么人？去当畜生好了。

说意识到人有平等权利是人类的最伟大创造，一点不夸大。早年我写过一篇《梦想平等》，中心意思是，自从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以来，祖先们从来是以不平等为荣的。人生来向往自由，但不一定向往平等，这就是人类所有悲剧产生的症结所在。从跻身贵族，主宰奴隶的欲望，到灭绝他族，扫除异教的残忍，从古到今，人性本质的邪恶总是在制造不平等上显露出来。我必须制伏你，占有你，无论身体，尊严或财产，才得以显现我的存在价值。小时候读雨果的《悲惨世界》，以为西方人很苦。后来亲历了文革，游历了边远穷困地区，才觉得中国人更苦。陈忠实的《白鹿原》，张戎的《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都栩栩如生地描述了这种无边的悲苦。我一生的难题之一是，“为什么中国人总这么苦？”现在有些明白了，这些苦难都来源于不平等。

古希腊最博学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虽然意识到人的某种平等需求，也仅得出“不同人不同对待”，或“同样情况同样对待”这样的有限认识。中国老子的“损有余而补不足”，墨子的“兼天下而爱之”，都属平等思想萌芽，可在儒家的等级观下无情凋落。基督教发现了平等起源，在上帝面前，人都同等地被造和同等地被爱，但这不适于非教徒。直到近代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以后，平等才形成理论雏形，后来被一个领土广阔的大国写进宪法，实行了两百多年。由此，那块实行过奴隶制，将妇女排除在选举之外的土地，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黑人当上了总统。

平等权利，简称平等，是被人创造的，谈到这里大概不会有太多人持疑议。但称之为“伟大”会被人诟病。一些已经有了权势地位的人，不论得来是否合法，心中会暗想，一旦搞了什么平等，我的优越感和好处怎么办？他们过虑了。应该反过来，假如这些人一味地压制多数人的权利，使社会发展失衡，仇恨蔓延，他们的子孙迟早要失去已有地位，沦为人下人，那才更需要担心。这不是吓唬谁，历史逻辑就是这样演绎的。当然伟大一词不可滥用，但凡称得上伟大的人或者理论，必须在实践上造福了所有的人并且永久地造福下去。平等可以保证没有一个人或一群人，被另一个人或一群人，平白无故地欺压迫害。正由于此，今后再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从而都感到幸福。这就是平等的伟大之处！

最早表达出平等概念的应该是17世纪的英国上校雷恩巴勒。托马斯∙雷恩巴勒（Thomas Rainborough，1610-1648）是英国革命期间海军司令官，在1647年10月的普特尼辩论会上，雷恩巴勒提出：“我们认为如下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人们若干不可剥夺让渡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雷恩巴勒还说，在英国，穷人也应当享有和富人同样的权利，穷人也应当对政府有发言权。这句话后来几乎被原封不动地搬进《独立宣言》。而就在几乎同时，1644年，明朝亡于大清。

很显然，雷恩巴勒上校的平等观与中国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的平等观不同。前者表达的是一种权利，后者只是简单的平摊平分。前一种平等，造就了一个吸引无数人才，创造力源源不断的大国；后一种平等也造就了一个大国，现在该国人才外流，财富外流，少数人富得流油，多数人恨得牙痒。当然我说的这一事实，很多人会拒绝承认，民族主义滤镜遮住了他们的视野。

上面的这些见解，现在可能不会被多数中国人认同，有的也许是由于看不懂。这不要紧。一种有生命力的观点，只要播进土壤，随着时间推移，会渐渐生根发芽。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或看不到，都不重要。

2017-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