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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不信仰圣名的人

毅然向远方走去。

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

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把自己的钢枪

对准了看不见的敌人，

对准了大雪纷飞和寂静无声的街头巷尾，

对准了厚得拔不出脚的毛茸茸的雪堆。

……

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

他们就这样迈着雄健的脚步——

身后——是一条饿狗，

前面——一个刀枪不入的人

被纷飞的暴风雪遮住，

踏着晶莹的雪花，

迈着轻柔的脚步，

戴着白玫瑰的花环，

把血红的旗帜挥舞，

前面——是耶稣基督。】

上面的诗节选自勃洛克的长诗《十二个》。其仿照十二使徒寻找耶稣基督的故事，写十二个赤卫军战士在十月革命后的风雪之夜巡视彼得格勒的大街。那些旧制度的维护者资本家、雄辩士、神父、贵妇人在黑暗中咒骂革命。而代表新世界的十二个战士则英勇刚强，坚定地向前迈进。这也是十月革命以后的第一部文学经典。在前些年，俄罗斯的高考曾以此作为材料，要求学生写一篇《试论二十世纪初的革命者形象与基督教末世论的关系》。当然，仅从这个题目我们就可以看出，俄罗斯人多么重视文学教育。恐怕这个高考如果要是作为中国的高考作文题的话，不要说是高考作文题，可能很多研究俄罗斯文学的教授也不一定能答出来。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说这个内容，主要想谈一谈诗歌是反映的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观点，就是基督教在十月革命中所发挥的作用。

事实上，绝大多数宗教出自于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失望，于是要创造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国。也因为如此，很多宗教在初创时期曾经成为人民起义的动员工具。比如说，中国的道教就是汉末黄巾大起义的主要动员工具。只不过随着这些宗教的影响扩大，才逐渐的变成了统治者愚弄人心的工具。恩格斯在《论早期基督教的历史》一文中，甚至把早期的基督教同马克思主义相提并论：

【在早期基督教的历史里，有些值得注意的与现代工人运动相同之点。基督教和后者一样，在其产生时也是被压迫者的运动：它最初是奴隶和被释放的奴隶、穷人和无权者、教罗马征服或驱散的人们的宗教。基督教和工人的社会主义都宣传将来会解脱奴役和贫困;基督教是在死后的彼岸生活中，在天国寻求这种解脱，而社会主义则是在这个世界里，在社会改造中寻求这种解脱。基督教和工人的社会主义都遭受过迫害和排挤，它们的信从者被放逐，被待之以非常法：一种人被当做人类的敌人，另一种人被当做国家、宗教、家庭、社会秩序的敌人。可是不管这一切迫害，甚至时常还直接由于这些迫害，基督教和社会主义都胜利地、势不可挡地给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基督教在它产生三百年以后成了罗马世界帝国的公认的国教，而社会主义则在六十来年中争得了一个可以绝对保证它取得胜利的地位。】

在基督教的三大派别里边，新教和资本主义的关系最为密切，天主教这长期是封建贵族的意识形态支柱，东正教则保留的早期基督教的思想最为浓厚。因此，在俄罗斯的历史与文化传统中，对于社会的不公正特别深恶痛绝。在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工业化让世界各地受到了广泛吸引的时候，俄罗斯大部分人看到的却是工业化导致的社会两极分化与不公正的加强。特别是沙皇俄国1861年改革之后，俄罗斯的社会两极分化急剧扩大，所以俄罗斯革命民主派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咨询马克思能否不经过资本主义直接进入社会主义，从而提出了跨越历史的卡夫丁峡谷问题。到了二十世纪初期，绝大多数俄罗斯人仍然是东正教的信徒，但是，官方的教会已经在人们的心中失去了权威，认为他们不过是打着基督牌子的异端。在民间，流传着关于通过实行末日审判让千年王国到来等等，恢复早期基督教中公平公正色彩的思潮。甚至以非暴力著名的托尔斯泰也在其著名的《我不能沉默》一文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反动派镇压革命的不满和对革命者的同情：

【你们，政府人士们，把革命家的事业称之为暴行和滔天大罪，但他们过去没有做，现在也没有做任何你们不曾做过的事，你们也不曾做到极端的事。所以，当你们使用你们用来达到自己目的的那些不道德的手段时，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指责革命家。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些事：你们雇用间谍特务，一再欺骗人们，在报刊上传播谎言，他们也这样做;你们使用种种暴力手段夺取人们的财物，按你们自己的意志处置，他们做的也是同样的事;你们处死你们认为有害的人，他们也这样做。凡是你们能够用来为自己辩护的一切，他们也同样用来为自己作辩护，且不说你们还做了许多他们没有做的坏事，如挥霍人民的财物，准备战争和进行战争，征服和压迫异族人民等等。你们说，你们有你们遵循的古代传说，有往时伟大人物的活动典范。他们也有同样来自远古的、比法国大革命还要早的传说，而伟大人物、可以仿效的典范，为真理和自由牺牲的殉难者，也不比你们少……   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那么，这决不会有利于你们，而是有利于他们。他们可以从轻的理由，第一，他们的暴行是冒着很大的个人危险干出来的，这种危险比你们冒的大得多，而冒险和危险，在易于受骗的年轻人眼玛，可以为许多过错辩护;第二，他们极大多数都是年纪轻的人，本来容易犯错误;你们却大部分是成熟的人，年老的人，对犯错误的人是能持以心平气和、宽宏大量的理智态度的。第三，利于他们的可以从轻的理由还有，不论他们的杀人行为多么可恶，他们还不像你们的施里塞尔堡要塞、苦役、绞架、枪毙那样冷酷残忍。第四条可以减轻革命家罪过的理由，他们都毫无疑义地不接受任何宗教教义，认为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因此，为了臆想的多数人的幸福而杀一个人或几个人，他们的行动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然而你们，政府人士们，从下级的刽子手到高级的主管他们的人，你们是捍卫宗教、捍卫基督教的，而基督教无论如何也同你们所干的事不能相容。】

当然，托尔斯泰虽然对于沙皇以及教会的谴责远远高于革命者，但是总的来看还是不赞成革命的，希望用非暴力的手段实行的社会变革。但是这种温和的做法日益不被接受，已被沙皇政府以及支持沙皇的官方教会使用的武力手段所碾碎。契柯夫便在《第六病室》里辛辣地讽刺了托尔斯泰的不以暴力抗恶的观点。所以，在年轻的一代中，虽然接受无神论的仍然是极少数，但是关于通过末日审判建立千年王国的思想广泛的传播了开来。这使得超越了宗教信仰沟通少数无神论的革命者与广大宗教信徒成为可能。甚至某些方面，希望通过末日审判建立千年王国的东正教信徒，比之无神论的革命者在对待革命上更加积极。比如说，在十月革命爆发之后，曾经长期宣传革命的无神论作家高尔基却对此感到困惑，曾经一度写下了《不合时宜的思想》等怀疑革命的文字。而信仰东正教的勃洛克在革命前与布什维克党并没有什么联系，甚至曾经，被一些布尔什维克党人视作是颓废文学、反动文学的代表，可是却在十月革命之后高呼“我的革命”，写出了第一首歌颂十月革命的文学经典《十二个》。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恐怕也是正如诗中所写的，作者认为这些人虽然是不信仰基督教的人，但是却真正代表了基督教的精神。革命者如同耶稣的十二个使徒，而列宁如同基督耶稣，十月革命就是建立千年王国的末日审判。

不过，在肯定基督教中的一些思想对于十月革命的宣传与动员作用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宗教毕竟是十月革命存在着根本性的矛盾的。通过沙皇俄国所以留下的官方教会动员起来的白军也一样不少，而且以革命者不同的是，他们本身就是官方教会的信徒。所以，基督教中的一些思想对于十月革命的动员作用仅仅存在于革命的初期。在整个十月革命期间，布尔什维克党人都是坚持非基督教化的政策。他们更长久地对于群众的吸引，主要还是通过社会经济的变革。其实，任何一种是意识形态，都是建立在社会经济的根源基础上。在十月革命之前，之所以流行对于末日审判和千年王国的向往，主要还是群众对于现实社会中不公正的不满。所以，他们才能够和宗教信仰不同的革命者很快找到共同的语言，并且最终大部分人接受了非基督教化运动。像本文中说的勃洛克，在两年之后所写的诗《斯大林》里就不再有基督教色彩了：

【让我们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吧，

斯大林;

勇敢的面对一切艰难险阻，

前进!】

附带说一句，这也是俄苏文学史上第一首歌颂斯大林的名诗，而且那个时候斯大林还没有当上最高领导人。勃洛克是把斯大林作为一个朋友来进行歌颂的。当前，随着俄罗斯斯大林热的复兴，勃洛克的这首诗也被越来越多的提起。可以说诗中塑造的斯大林形象与《十二个》当中塑造的“革命使徒”形象堪称勃洛克艺术创作中的双璧。现在有一些人宣称，勃洛克写得最好的诗是其成名作，也就是发表于1904年那个描写自己对于已婚少妇恋情的《美妇人诗集》。他们认为诗中塑造的“美妇人”形象是勃洛克塑造最成功的艺术形象。这无疑是对于勃洛克的极大贬低。前面多次说过，文学作品的价值主要在于其社会价值，单纯追求个人小天地的东西不能说完全没有价值，但是较之有社会影响的作品显然只能居于第二位。 

【鹿野，察网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