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裔美国人在美国数量众多，但长期缺乏政治影响力。

二战时期，被罗斯福政府集中安置的侨民。

在战时对“敌国侨民”予以区别对待，是备受争议但普遍存在的惯例。二战期间，美国的意大利侨民和移民曾因一纸法令而集体遭遇不公正待遇。那段被歧视、被监控甚至被剥夺自由的经历，让他们对尊严和自由的含义理解更深刻，为了名誉而奋发进取。

尽管涉嫌“侵犯人权”，在两国处于战争状态期间，对敌国侨民予以区别对待，乃至对其加以隔离和监禁，仍是国际惯例。二战时期，日裔美国人遭受不公正待遇已经不是新闻，但关于德裔和意大利裔美国人当时的处境，外界鲜有耳闻。最近，美国《史密森尼杂志》刊发专题报道，披露了意大利裔美国人在战争期间的经历。

生活在一夜间改变

1941年，现居美国东海岸巴尔的摩市郊的弗兰克•迪卡拉只有14岁。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晰记得当年的遭遇。

迪卡拉回忆说，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此后不久，美国对轴心国全面宣战。几乎在一夜之间，意大利、日本及德国侨民被华盛顿认定为“潜在敌人”，来自意大利的迪卡拉家族无法置身事外。那段时间，经常有穿制服的人登门搜查，信号枪、手电筒、照相机、短波收音机……凡是被认为可以用来发射信号的东西，悉数遭到查抄。

迪卡拉的父母于20世纪初告别故乡西西里岛，远涉重洋来到美国。全家人一直很怀念故乡的风土和气候，以及留在那里的亲友。饭桌上，美丽的西西里是大家永恒的话题，但正如迪卡拉所言，“突然，所有人噤若寒蝉，没人再提起故乡，没人敢直言意大利”。

《洛杉矶时报》称，意大利移民在美国数量庞大，从1876年到1930年，有大约500万意大利人来到美国定居。珍珠港事件爆发后，这些人的生活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战争爆发两个月后，时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签署了第9066号行政令，授权在国内最贫瘠荒芜的地方划定“军事管制区”，安置敌国侨民。数百名意大利侨民因涉嫌通敌面临刑事指控，另有超过5万人被强制集中居住，60万人被限制出行——晚8点到早6点不能离开住所，白天外出必须携带专门证件，行程如超过5英里（约8.04公里）需向警察局递交书面申请，违反者可能被处以监禁，财产则由政府没收。

纽约洋基队棒球明星乔•狄马乔的父亲朱塞佩也未能幸免。他无法前往自己开在洛杉矶海岸边的餐厅——作为敌对国公民，他的活动范围不得大于方圆5英里，否则就会坐牢。

美国政府档案网站archives.gov披露的文件显示，比起纳粹德国为犹太人划定的定居点，美国政府为敌国侨民提供的待遇好不到哪里去。安置中心大都设在荒无人烟的沙漠，按照军队营房的规格建成，一排营房共用洗衣间、食堂和厕所，屋里没有煤气炉、自来水，洗漱全在露天进行。由于被强制居住者不断涌入，4人间最多挤进了25人。

安置中心外围是高耸的铁丝网，边上站着全副武装的看守。日落后，瞭望塔上的探照灯扫遍营地的每个角落。随着时间推移，意外不时发生。时年63岁的詹姆斯•瓦萨卡因遛狗时距铁丝网太近，被暸望塔上的美军士兵当场射杀，此后，没有人敢随便进出房间。当时的美国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克斯事后承认，“它叫安置中心，其实就是集中营”。

个体命运被国家力量扭曲

70年前，国际社会远远没有就人道主义达成今天这样的共识。一国在战争期间隔离或监视敌国侨民是国际传统，有国际法支持。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提到，一战期间，英国曾要求德国侨民在7日内离开英国，逾期未出境的成年男子将被逮捕；法国禁止17岁到55岁的男性德国侨民离境，并将他们羁押在指定地区。

弗兰克•迪卡拉表示，就美国政府剥夺意大利裔公民人身权利的做法，第一代移民和他们的子女怀有截然不同的感觉。迪卡拉的父母先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深陷被撕裂的痛苦；自幼生长在美国的第二代移民，则拼命想证明自己对美国忠心耿耿。

CNN在报道中提到，跟德裔和日裔不同，意大利裔美国人参军报名的比例是各族裔中最高的。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不久，迪卡拉的3个哥哥相继入伍，准备赶赴欧洲作战，迪卡拉则被“发配”到太平洋战场，当时的他未满18岁。

随着时局突变，国家机器的强大力量令每个人的命运薄如蝉翼。事实上，比迪卡拉一家处境更困苦的大有人在。家住康涅狄格州的帕斯夸里•德西科，1942年春天突然被执法人员从家中带走，先是被关进波士顿的监狱，而后辗转到马里兰州坐牢，直到1943年意大利宣布投降才被释放。在德西科被监禁的20多个月中，没有人起诉他，也没有审判。

退伍军人尼诺•古塔达罗年轻时做过意大利驻旧金山领事馆的会计。9066号行政令一出，古塔达罗旋即被剥夺了美国公民身份，政府禁止他和家人在“敏感地区”居住，正如《史密森尼杂志》所言，“即便他是个老兵，即便他曾为国而战”。

华盛顿早已设法防范外侨

9066号行政令对意大利裔影响深远，但受害最严重的是日裔移民。珍珠港事件后，日本人成为众矢之的。CNN提到，当时日本侨民上街购物或是理发，都可能受到死亡威胁，某些社区更是打出标语“日本人滚出去，这是白人的地盘”。有媒体评论道，“蛇的蛋，孵出来的还是蛇，日裔美国人长大还是日本人，而非美国人”。

在日本抢先一步对美开战之前，华盛顿已经为战争准备多时。1936年，按照罗斯福的指示，联邦调查局开始编写危险人员名单，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外侨；1940年，美国国会通过《国家外侨登记法》，要求所有外国公民不得持有火器、炸药及无线传输装置。珍珠港事件爆发当天，美国政府于第一时间羁押了数千名外国公民。

在种族主义色彩浓厚的民意基础上，9066号令授权军方“用强制措施把任何危害国家安全的人转移出去”。这项法案在参众两院表决时获得全票通过，没有任何人反对。

时任美国陆军中将约翰•德维特是9066号行政令最初的推动者和执行者。这位将军曾经宣称，“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他们的忠诚是没办法保证的”。根据美国政府档案馆的数据，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在美国军队服役的5000多名日裔官兵被清退，另有1000多人因为“间谍罪”被捕，还有为数不少的医生、日语教师甚至寺庙中的僧侣等，被收监讯问。

美国广播公司（ABC）指出，9066号行政令一经颁布立即生效，依照其规定，“危险性高”的敌国侨民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卖掉房子和店铺，到指定地点报到，然后在军队的监管下统一前往“安置中心”居住。日本血统超过1/16的人，即被认为属于日裔。

当然，9066号行政命令同样适用于德意侨民，只不过受其影响的德侨和意侨数量相对少些。原因在于，德侨和意侨不仅数量多、分布广，而且融入美国社会更早；日裔由于易于识别的肤色和文化差异，很难被其他群体深入了解，也很难或不愿认同美国。

保卫国家还是种族歧视？

1944年，前线局势缓和后，罗斯福政府暂停执行9066号行政令，安置中心的敌国侨民被陆续放归。然而，这道法令的撤销一直被拖延到1976年。那之后的4年，卡特政府公开质疑9066号行政令的合理性，认为“它不能被认为是战时必要的安全措施，相反，它可能是种族偏见和政治长官的失败”。至此，9066号行政令被撤销。此后的历届美国政府开始向当年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侨民道歉、赔偿，相关工作直到2004年才画上句号。

在战争时期公开限制某一族群的权利，是为了国家安全还是涉嫌种族歧视？

CNN表示，有史学家主张，强制迁移敌国侨民并非出于军事上的必要性，而是种族主义与报复心理作祟。纵观当今美国学界，对此事持批判态度者居多，但也不乏为此辩护的声音，如米歇尔•玛尔金的《为拘禁事件辩护》一书，其中收录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军事情报信息，目的就是证明9066号行政命令的出台有“相当程度的合理性”。

《史密森尼杂志》称，过去20年来，曾任众议院议长的佩洛西、纽约市市长的朱利安尼、中央情报局局长及国防部长的莱昂•帕内塔，他们代表的意大利裔美国人，改变了意大利移民上百年来在美国政坛的弱势表现，在一个以日耳曼裔和不列颠裔移民为主体的国家，直接或间接地提高了意大利移民群体在国家权力机关和传统精英领域中的地位。

CNN称，在战时安置中心长大的敌国侨民中，日后涌现出多位知名法官和律师。他们表示，那段失去自由的日子是关于公平和道义最好的启蒙教育，他们在困顿中理解了尊严的含义，在铁丝网内渴望自由。正如联邦法官沃勒斯•塔西玛所说：“政府永远有可能犯错，我们要明确地意识到，那个遭遇不公正对待的‘少数’，很可能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