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从中学到高校的历史教科书中，均把希腊民主制度视为人类民主制度的开端，进行大吹特吹。尽管也谈到一些所谓民主的局限性，诸如妇女不能享有民主权利等等，但是总体来看还是对于这一时期的希腊地带，特别是雅典的所谓民主制度充分肯定，认为是古代各文明中的最先进的制度。例如，《课程标准》中的要求是“知道雅典民主政治的主要内容，认识民主政治对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意义。” 再如，各版本教科书普遍强调，雅典民主制度是古代希腊城邦社会中先进的政治制度，有利于调动城邦公民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有利于推动社会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和进步，促进了雅典城邦的繁荣。
然而事实上，所谓希腊城邦特别是雅典的民主制度并不是素来就有的，而是经历了近代学者不断推动才形成的。大体说来，在文艺复兴之前，欧洲人对于希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崇尚，甚至即使希腊地区的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希腊人，而认为自己是罗马人。至于西欧地带，更是受到基督教会严密的统治，所谓希腊只不过是一些只言片语的传说。第一个推崇希腊的时代是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也就是14到18世纪这五个世纪里边，希腊文化日益得到推崇。但是，以当时的历史学与考古学水平来看，我们恐怕很难说他们对于希腊的推崇是一种历史的真实，而是基于现实需要的一种再发现。这就好像中国近代，康有为通过所谓孔子改制考来宣传自己的思想，其实很难说与历史上的孔子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一时期，西欧人对于希腊的所谓民主制度也并不是特别的崇尚，大多数学者对于他们的评价更多的是一种负面的。因此这一时期的希腊学，主流是通过虚构出一个民众暴政的魔影，来逼迫旧贵族和资产阶级分享权力。
第二个推崇希腊的时代是十九世纪，这个所谓历史学的世纪与考古学的世纪里边，学者对于希腊的热衷近乎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从共产主义的马克思与恩格斯到极端右翼的罗马天主教会，尽管对于希腊的评价各不相同，但是希腊都是他们视野中一个绕不过去的中心性话题，所谓言必称希腊由此而来。而关于希腊史的书写，诸如爱琴时代，荷马时代，古风时代，古典时代和希腊化时代的大事记与年代断限，就是产生于这个时期。同时，这一时期对于希腊主要是雅典城邦民主制度由批判转向歌颂，其实是反映了后世人对于未来社会的一种憧憬和构建，与历史的真实相去更加遥远。我们只要简单看一下，今天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流行的，也就是主要在十九世纪时期生成的(其中克里斯提尼改革是20世纪90年代才被突出的，详见下文。)对于雅典民主的书写就明白了：
【雅典民主政治基础的奠定：公元前6世纪初梭伦改革公元前594年，梭伦当选为执政官，开始在经济和社会各方面进行一系列改革。改革的主要内容包括：1. 废除债奴制。2. 废除旧氏族贵族世袭特权，不再以出身而以财产的数量来划分公民等级。3. 恢复和提高几乎已经丧失作用的公民大会的权力。4. 建立四百人议事会，前三等级公民均可入选。5. 建立公民陪审法庭，准许每个公民就自身利益攸关的问题向公民大会和民众法庭提出申诉。梭伦改革是雅典城邦历史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奠定了雅典民主政治的基础，将国家引上民主的轨道。
皮希特拉图僭主政治： 统治措施： 1)打击氏族贵族，扶植小农和工商业奴隶主。 2)建立巡回法庭，将国家司法权深入到农村。 3)大力发展工商业。 意义：打击了氏族贵族的 残余势力，加强了工商业 奴隶主的力量，稳定了社 会秩序，促进了社会经济 及文化事业的发展，巩固 并发展了梭伦改革的成果， 为雅典民主政治的确立扫 清了道路。
雅典民主政治的确立：公元前6世纪末克利斯提尼改革公元前6世纪末，在梭伦改革的基础上，执政官克利斯提尼继续进行改革。改革的主要内容：1. 设立10个地区部落取代原来的4个血缘部落，以部落为单位举行选举。2. 设立五百人议事会，代替梭伦创设的四百人议事会，由各部落轮流执政。3. 加强公民大会的权力。4. 每部落各选一名将军组成十将军委员会。克利斯提尼改革消灭了氏族制度，大大削弱了氏族贵族势力，确立起雅典民主政治，促进了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
雅典民主政治的“黄金时代”：公元前5世纪伯利克里改革公元前5世纪，伯利克里时期是雅典民主政治的“黄金时期”。担任首席将军的伯利克里进行改革。改革主要内容：1. 所有成年男性公民可以担任一切官职。2. 五百人议事会职能进一步扩大。3. 陪审法庭成为最高司法与监察机关。4. 为鼓励公民参政议政，采取与会津贴制等措施。雅典民主政治在伯利克里时代发展到顶点，空前绝后。民主政治产生了积极的效果，它为希腊文化取得广泛和创造性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条件。在伯利克里时代，雅典成为整个希腊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并为希腊世界带来新的思想和新的意识。如柏拉团、苏格拉底的思想、学说至今仍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可以看出，这个体系的构建是相当的凌乱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所谓雅典的民主制度是没有源头的，突然冒出来的，似乎人类历史的起始点就具有了贵族与平民的划分，而没有一个不分贵族与平民的史前时代。第二个方面是，对于雅典民主的推崇似乎有一些莫名其妙，因为如果要是对照史前时代的部落来看，雅典民主并不特别发达，相反的可以说是特别落后。在上古时代的部落民主中，妇女也是享有和男子类似的权利的，并且没有什么贵族与平民，奴隶公民的区隔，岂不是要比雅典的民主还要高等的多吗?为什么除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等极少数人指出了这一点以外，绝大多数主流学者却仅仅推崇雅典的民主，却不推崇史前部落民主呢?
如果要是我们对照一下近代西方的历史，就会发现这个所谓雅典的民主制度与近代西方的政治变化，特别是对于十九世纪人们影响深远的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几乎完全一致。早期的雅典梭伦改革对应的是法国大革命初期的君主立宪派掌权，而皮西特拉图的僭主政治对应的自然是法国大革命高潮的雅各宾派专政，克里斯提尼的改革类似于七月王朝下的静悄悄的变化，所谓伯里克利时代自然就是构想的未来理想社会。所谓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只不过是十九世纪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一个理想国，一种对于历史的影射书写罢了。与其说他们书写的是希腊，特别是雅典城邦的历史事实，不如说反映的是十九世纪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的普遍观念。正因为如此，贵族与平民差异种种残余的保留，私有财产的巨大差异，男女之间不平等，才在这种历史理想国的书写中表现了出来。
到了二十世纪末，苏东剧变使得西方的自由主义者再次高潮，在福山的历史终结理论提出的第二年，也就是在1993年的时候，西方人召开了所谓雅典民主制建立2500周年大会，特别强调了克里斯提尼改革的作用。这和十九世纪时，人们强调梭伦改革，皮西特拉图僭主政治与伯里克利时代的作用，不太喜欢突出克里斯提尼改革是不同的。之所以克里斯提尼改革突然被拔高了，并且被视为是雅典民主制度形成的标志，恐怕也是为了迎合苏东剧变这一所谓自由民主普世价值胜利的嘉年华，而对于历史的重新书写和定向。因为如果要是去纪念梭伦和伯里克利的话，那么很难赶上整百的年份，于是乎，克里斯提尼就变成了历史书写的幸运儿。至此，现在历史教科书中的所谓雅典城邦民主制度便彻底被制造出来了。
如果是我们摘掉有色眼镜去观察所谓雅典城邦民主制度的话，大体可以得出三大结论：
首先，雅典的民主制度很多是虚构的，不真实的。譬如说，如果雅典人经常参加公民大会的话，那么势必影响到生产。在上古时代，农业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如果要是在农闲时期偶尔召开公民大会或有可能，但是如果要是不分农忙和农闲定期地召开公民大会，则明显的是在进入工业革命以后的人编出来的。今天一些研究希腊史的西方学者考证发现，如果要是真的按照教科书中所写的希腊历史那样，定期召开公民大会，即每年开四十次以上，基本上每周一次的话，那么雅典人就不会有饭吃。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次，雅典的民主制度并不具有多高的发展水平。一方面，其较之原始社会的部落民主来看，带有明显的落后性。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另一方面，雅典的民主制度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宗教神权统治。即使是推崇雅典民主的西方史学家所写的作品中，那些希腊的先贤们也大多受到神权的控制，诸如著名的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便是受到渎神罪的审判而被处死。从这一点来看，所谓希腊的民主制度同中世纪的神权统治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世俗权力较之中世纪尚有不如。
最后，雅典的民主制度很难说是什么先进的制度，我们如果要是放眼全球的话，就会发现这只不过是一种旧贵族制度崩塌与专制帝国建立的过渡时代的一种畸形的政治制度而已。大约从五千年前开始，地中海地区，黄河长江流域和印度河流域逐渐开始由部落向国家过渡，阶级分化日益鲜明，出现了贵族与平民的区隔。然而在两千六七百年前开始，由于铁器革命促使了生产的发展，导致旧贵族普遍走向衰落，政治上动荡不止。同时，各文明中心由小国寡民走向庞大的帝国。即使按照西方人的传说，实行民主制度的雅典还是败给了实行寡头制度斯巴达，而最终两者又都被专制制度的马其顿所征服，这和中国从春秋战国到秦代统一的历史时基本相似的。所以雅典的民主制度也类似于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燕国恢复禅让制一样，并不是什么历史的进步，而是在贵族社会衰败情况下的一种复古主义思潮产生的政治畸形儿。
所以教科书中对于雅典民主的过分推崇实际上是自由主义政治思潮对中国史学界影响的一个体现，并不是什么历史的真实，这种书写是不合适的。
【鹿野 察网专栏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