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浏览网页，一则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

早前，中国游客赴日狂购智能马桶盖一事被公众炒的沸沸扬扬。如今，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国务院关心，（4月）19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贯彻实施质量发展纲要2016年行动计划的通知》，明确了2016年在增强质量、提升品牌方面的工作重点。

1、以空气净化器、电饭煲、智能马桶盖、智能手机、玩具、儿童及婴幼儿服装、厨具、家具等消费者普遍关注的消费品为重点，开展改善消费品供给专项行动，组织实施消费品质量提升工程，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

……

看到智能马桶盖作为一种标志性消费品，被提溜上了官方台面，觉得挺有意思，微信一点，顺手发给爸爸，不久回音就来了：

“已转发给许叔叔。‘中国制造’需要更上一层楼！”

我莞尔，不由得又想起那只曾经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的马桶盖，两位老人为了它的折腾，和一段几十年的坎坷人生。

（一）朔方飞雪

从头说故事，还要回到一九六零年。

那一年，爸爸大学毕业，怀揣着工程师的梦想，告别西子湖畔的美丽校园，手上却被塞了一纸去遥远东北的工作派遣通知。同系一起被分配去哈尔滨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位就是上面提到的许叔叔；他们虽然全都是家在江浙的南方学生，却被告知因为够得上 “学习好、身体棒”的高标准，才有到东北重工业基地的国家重点项目工作的荣幸，比如爸爸要分配去的工厂，号称是所谓“苏援156项”之一。看着班上的积极分子们要么留校，要么喜滋滋分去了北京上海，几个倒霉蛋心里明白，谁让自己一贯政治表现落后呢？侥幸逃过了“反右”的大难，现在要被发配出关了。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不服从国家分配，在当年可是大罪错，任何国营单位都不准接收。没有了户口工资粮票，人靠什么过日子？没有办法，爸爸只好用拿到的40元派遣费，弹了一条8斤重的棉被，做了件棉裤棉大衣，买了双翻毛皮鞋，咬着牙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哈尔滨是一座有色彩的城市，随处可见的俄式建筑，掩不住的异域风情。可是，朔方八月已飞雪，铅色的天空下，对南国故乡的思念难以消解，唯有见见老同学，才能得到一丝安慰。许同学穿过半个城市来看爸爸，进门的时候冻得抖抖索索，头上只戴了顶单布帽子，手插在裤袋里半天拿不出来。爸爸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只穿这样薄的衣服，他嗫嚅了半天才答道，派遣费被学校扣了，没有钱添置寒衣。细问怎么回事，原来毕业前外出实习的时候，每个学生有几块钱的补助费可拿，由小组长代领分发。当时已经进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处处闹饥荒，大学生也填不饱肚子。许同学饿得受不了，领到小组里几个人的实习补助费后，一时把持不住，自己偷偷跑进城饱吃了一顿。这件事情后来被揭出来，虽然不少同学已经毕业离校了，许同学还是被开了批判会，并且扣除派遣费作为赔偿。他只好单衣单裤来闯关东了。

身上缺衣，肚里缺食。同学聚会，别去忆平湖山光青葱岁月，也不用扯壮志豪情反修大业，只谈如何填饱五脏庙吧，哪里吃饭能省点粮票，哪里能挖到土豆或甜菜根。有一次，在哈军工任教的同学从学生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说离城十几里某农场的马棚被大雪压跨了，压死了几匹马，马肉自然想都不要想，但是有带着肉的煮马骨头卖，一块钱一大盘，还不要粮票。同学三个听了，兴冲冲连忙赶出城去，连啃骨头带喝汤，热乎乎肚儿圆。那一顿饭，此后几十年难忘。

如此忍饥受寒熬过几个月，总算盼到春节能回家探亲，许同学把被子脸盆等所有的家当都背上了：“我这次回去就不再来了。家里需要人照顾，我也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他那一走，真的就再也没有回东北。爸爸也回了家，连过年带休假赖了近一个月，却终不是营生。

“唉，以东北之大，总能容下我一个南方人罢！”

油菜花开满江南的时候，爸爸又回到冰雪渐融的北国。慢慢地，他建立了自己的生活。饥荒逐渐过去，俄式红肠和啤酒又成为市民阶层的消费；青年宫里悠扬的手风琴乐曲，伴着布拉吉的裙裾旋舞。年轻英俊的爸爸遇到了青春美丽的妈妈，有了简朴而温馨的小家；凭借过硬的专业知识和聪明才智，他很快成为那个国营大厂的技术骨干，不断进行各种技术攻关，事业上的成就令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文革”爆发，爸爸被打成“白专路线黑干将”，还被关进 “牛棚”，家里一度陷入困境。幸亏这时候，国家开始大搞“三线建设”，一大批东北的重点企业要向内地纵深转移，爸爸妈妈抓住机会，报名随某军工大厂迁移南方山沟。就这样，阴差阳错，爸爸又把自己和小家带回了江南。

多年以后，爸爸参评“高工”职称，要交一份记载工作履历的《技术总结》。我翻看过那份厚厚的《总结》，爸爸在其中详细记述了自己在东北工作的经历和成果；写至“文革” 混乱中无奈离开东北老厂，他情难自禁，写下这样一段：

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利的号角，惊魂的战旗
别了，杀人的大炮啊，你的声音仿佛天神乔武的怒吼
别了，飞旋的雪花，怒卷的北风，铿锵的钟声
别了，总装试车台上那迷人的火花
（俺老爸）在此的事业已经完结！

……

（二）时来运转

关于在三线厂的生活，我曾在博文《山一代，山二代》中有过一点描述，简单地说，就是“世外桃源，人才荒废；军工大厂，一事无成”。不过，同是无处安放的青春，爸爸的境遇还是比许同学要强多了。

许同学从东北逃回浙江的家乡，一没有户口，二没有公职，生活无着。好在镇子里的居委会同情他家里清贫，父母羸弱弟妹幼小，确实需要人照顾，才出具了证明，好歹把他的户口迁了回来，后来进了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工厂做工人，挣点钱勉强过活。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浙江的乡镇企业逐渐发展起来，许叔叔作为正牌大学毕业生的优势开始显露。他所在的小工厂主要做电器开关，有一次客户提出比较特殊的产品要求，厂领导说不会做，一口回绝了。许叔叔知道了，私下里跟客户联系，拿到订单，拉起自己的小作坊，生产出了符合要求的产品。这下子惹恼了小厂领导，一个“投机倒把”的举报，把许叔叔送进了牢房。同学间也听说了许叔叔成了“投机倒把份子”，一个可轻可重的罪名，爸爸听了唯有摇头叹息，徒唤奈何。

许叔叔在牢里关了一年多，被放出来了；到底有罪无罪，直接去问，也没人给他个说法。再过不久，“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划了一个圈”，“九二南巡”之后，形势焕然一新。许叔叔由小作坊起家，成了有点名声的民营企业家，不久还当上了本地的人大代表。他的企业越做越大，产品线广泛，既代工也开发，其中一项就是当时还少有人知的智能马桶盖。

几十年来命运多舛的许叔叔终于时来运转了，而且一骑绝尘，成为老同学中的首富，其他那些曾经的所长教授高工总工，谁的身家能望其项背，大家自然也为他高兴。退了休的人喜欢联谊，偶尔同学聚会一下，每次去找许叔叔，他都慷慨赞助，大家玩得开心顺畅，会后还有礼物奉上。

爸爸是个十分念旧的人，很希望能与老同学相聚，却因为经常住在国外而屡屡错过同学会。三年多前一次规模盛大的同学聚会，爸爸又没能及时赶回去参加。许叔叔没见到爸爸，感到颇为遗憾，等他回国后，坚持要把聚会时分赠同学的礼物给寄到家里来。那件礼物正是许叔叔公司生产的智能马桶盖，可以提供温水清洗、暖风烘干等功能。卫浴革命，“用了都说好”。爸妈安装试用后非常满意，到商场里一比较，发现市场上的同类产品，售价每台要一千多元人民币。这使得爸妈感到不安，觉得老同学礼重了，于是把自己从加拿大背回去的辅酶Q10、西洋参、维生素等收了一大包寄给许叔叔。

许叔叔收到爸爸的礼物很高兴，发了一通感慨，之后居然又寄了一只马桶盖给爸爸。他在信中说，这是公司的最新产品，专门为北美市场而设计，希望爸爸带回加拿大安装试用，提供信息反馈，帮助他们实现产品改进，争取早日让中国制造的智能马桶盖打进北美市场！

爸爸没有推脱，而是慨然应允。他将不少其他什物抛开不带，把那只马桶盖和配件包了又裹，塞进行李箱。老同学的重托像一份责任，正随他飞越重洋......

下节预告：水漫金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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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代，山二代 - 也忆77年的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