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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生涯:我的牢狱 zt
送交者:  2016年05月08日10:26:24 于 [世界时事论坛] 发送悄悄话

吃在狱中                           

梦见别人饥肠辘辘,是祥兆。

――周公解梦


《生活篇》:饥饿。

文革里,罗瑞卿被打断腿坐进箩筐挨斗,瘸了多年之后的火葬,焚化炉热在关键时刻发冷,想成灰也不行,说欠账活该嘛,好象也不恰当。追根溯源,这报应是他当公安部长给囚犯的最大愚弄,莫过于粮食定量。当然,把犯人关得有气无力,使管理很轻松,审判有快捷方式。看守所是开单取命或判决三生的奈何桥,完成每次预定要求打击5%之量,何须屈打成招,简单的饥饿疗法,囚犯无不配合”天衣无缝”。     


遗憾中国没有监狱博物馆,所谓的渣滓洞白公馆又有掺了假,看来,只有将周公之说的祥兆布施才好。      

继牢狱里的”头等大事”之后,我今天要啰嗦的是:吃在狱中!                                 

早起早餐  吃在狱中,那才是佳肴,恐怕只有坐过我们那样的牢房,才能咀嚼出那样的”吃”法是何等的滋味。如果说牢房里还有音乐享受,那也是在一日三餐的前后时刻,由做饭的那位女厨工跟随挑牢饭的红毛进来,在岗亭前的铁阑栅被掀动之后的进行曲,清脆悦耳叮叮铛铛的丢钵,被地面反弹出来的撞击声,就是囚犯们渴望已久,听起来极其美妙――连贝多芬也奏不出来――的乐章。     

牢里吃饭时间准确像央视里唱东方红般的分秒不差:     

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     

平日三餐,礼拜天两顿,月小八俩一天,月大那天嘛,从平日里”积余”出来打发。看守所里还养有八戒的弟兄姊妹,它们嗷嗷待抚,张口闭口要的东西怎么来呢?囚犯的洗碗水弄不出半颗米的,但天蓬元帅照样会长得血糖血脂过量,乖乖为革命干警流尽最后一滴血,在声嘶力竭而后为”水火棍”的年货。所以,我们的一天八俩,被分为”贰三三”的份量何等准确,就玄妙难测了。     

那时候粮食不但定量,而且每年有几个月还得换为红薯,苞谷等掺杂搭配,杂粮当然比大米更虐待肚皮。在那样的季节,市民长期不足的口粮里中要参入20%(最高时候40%)的苞谷红薯等,面粉是长期搭配。余下的米是十年以上的存货(因为那年头天天喊打战,新米首选入仓替换虫米)。有时,我们的一天三顿里有两顿是这鬼见愁的烂红薯,整月如此。那半个拳头大的两三点红苕,说不定其中还有一半是苦涩难咽的”厚黑”家伙。由此可见,如果被脂肪包裹丰满的吴法宪,去坐我们那样的牢房,然后与非洲伶仃瘦骨比美,一定冠军有望。     

再说音乐,每天早上7点钟,是我们被喝令起来的时间,无论谁想继续洋洋懒睡,或者早就睁睁眼旋转,都不许躺在炕上。这时红毛挑着稀饭桶,女厨挑着的餐具,那是一叠叠的被犯人称名为”钵”的铝制饭盆,大小相当于中等饭碗,斜下平底有两寸深度。这钵久摔不烂,表面坑凹,记载着多少犯人对它的凶猛亲吻,饿狼齿咬。恰如英国乞丐作家J. J写在名着《三人行船》里,那打不开的罐头被砸过的模样,呈现各式各样的几何形状,看起来恐怖而又狰狞的面孔,象付着囚房灵魂,在摔动它的时候便唱出一只悲歌。但它在犯人耳目中,又有山间铃响那么悦耳。     

每天三顿饭前能听见这种声音,无论多么死气沉沉的牢房便有了生气,犯人脸上都有了舒展的笑容:”好哇!要吃饭了。” 这感觉象旱地来了春雨,沙漠中听到流泉,炒股的见到泡沫,那会心的微笑正在替换着整夜的肠鸣腹叫,苍白的脸开始变得不那么象鬼。     

只要有这女炊甩钵声,就会有监狱长的钥匙声,依次开门的撞击声,端去屋檐下的水桶便桶嗑碰声,红毛提水而来的泼洒声,犯人们在牢房内焦急的心跳声,等候呼叫的指令声,接着队列检阅般端饭的脚步声。所有的兴奋,激动,愉快,希望都因这铝制钵发出的声音而获得连锁反应。声声悦耳,声声如盼。要是顾炎武的东林党还在,敢有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对联?    这时的监狱长,气态轩昂,步伐铿锵,他站在靠近放钵的地坝旁边,表情像联合国派来施舍礼品的豪杰,面对打开的牢房,像指挥百万雄师的将军,振振有辞的喊叫着雄纠纠口令:”一号出…… 二号出…… 三号出……!”与此同时,他又目光焌焌盯住依次出来的囚犯,这样的检阅,可有的拖鞋,有的打赤脚,有的脚指头穿鞋洞,有的一瘸一跛,这个步伐端庄,那个扭扭捏捏,各种长衫,短裤,穿厚,披薄,高矮,长短,土洋,如此等等,都绵绵走向那片地坝。于是,所有的目光要扫射一下那饭钵,那地上狗食般列成一排排,一片片的农业文化之精品。女厨熟练的动作,此时此刻也特别柔美,她将饭瓢从桶里到钵中,那半圆弧形艺术的手势来回挥舞,仙女撒花,一瓢瓢稀饭像精液似的射向铝钵,那不是普通的稀饭,那是琼浆玉液。还有一块红红的豆腐乳,随着沉去的痕迹留下一丝红印浮在表面,含蓄得象一首诗。     

我们被关押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监狱里开始了早餐前的放风,有十分钟左右的机会接触室外空气,大家被赶鸭子似的出来集中站立在院坝上,一个个犯人们象风吹荷叶般原地扭咧摆动,其中一人叫喊口令甩手,但”众志成城”的渴望是向往那钵热气腾腾的”夺目珍馐”。十分清淡苦涩的口水汹涌澎湃在嘴巴皮子里,要攻城略墙似的扑向舌尖,洗刷着牙齿缝隙,然后回荡到喉咙,将喉头拉扯得像算盘珠子在气势汹汹的上下滚动。     

这钵稀饭先看很稠,却经不起筷子稍微一动就清波荡漾,都知道那是煮到”炉火纯青”的时候放了纯碱之效,不这样眼睛里那张狂的视力要被虐待。张孝祥词曰: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大慨有点像我们的筷子头奋不顾身,以夸张姿态旋转。           

这时监狱长看看地上,再看看我们,不知谁远谁近,随他的心情与感觉这样放风时间是长短,挥挥手,发布激动人心的命令:”现在开始拿饭!”     

于是,我们象蚂蚁的阵容,端起烫手的稀饭回到各自的牢房,一队队,一间间,有条不紊,任脚步声踏进号房。该值班的囚犯将溢满的水桶,清洗的便桶端进,然后伸手到风门外将铁锁扣进,压下,锁住,全自动的自己关闭自己,监狱长远远的注视,看这道程序给囚犯配合完毕,他才放心提着钥匙,摇动着令人神魂颠倒的声音渐渐消失。     

就在我们全都进了牢房之后,外面的喧嚣突然安静,而囚室内却是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开始:     

囚犯们各就各位,有的站在过道,有的坐在炕板,有的双手捧着饭钵,几个指头靠拢分开,轮流移动,烫得不亦乐乎;有的放在炕沿,弯身躬背底头靠拢饭钵,所有的犯人都全神贯注,所有的嘴唇在唏啦运动,时而突出,时而凹进,吸吸哗哗,呼呼噜噜,筷子划动,牙舌跟进,连续咀嚼,不断咽吞。热气和激情越来越昂,越来越高;饭钵与光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拢,由平至斜,慢慢倾高,骤然陡升,直到仰起,象一个乐队凑出激昂的乐章嘎然而止,象暴风雨中的闷雷迟迟不发,只见整个饭钵和脸面的位置上下已经对换,完全覆盖脸面,然后静止不动……。     

头颅已经深深陷进了饭钵,而饭钵还在手中旋转,舌头像青蛙吃蚊弹出,又如饿狗那么呼啦,又长又扁,飞快而贴,稳准狠,将饭钵一扫又一扫,更像刷子在涂墙拖拉,一拖又一拖,别砂纸擦着亮晶晶的铝皮,还更有招式,更深一层。饭钵随着头脑的晃动:一上一下,随手捧住一左一右,自旋一摇一摆,那贪婪的鼻口,从边沿一圈圈旋转,再转下,再下下,直到整个底面倒扣在脸上,又是一阵阵久久不动,象戴上一个没有五官的面罩在麻木的凝思……。       

这时候的只有冷冰冰的金属味触电般的靠紧舌头,说余兴未尽的话,只有用眼光偷看那没吃完,即将旋转饭钵的难友。心中难免有些懊恼,弄不懂是怎么吃完的,这时候总想:要是现在还是才端回来的时刻,那该多好,还没有动手动筷,还有一钵热稀饭汤手。然而对那些吃得慢的,就千万别去打搅,无论平时多么软弱的囚犯,善良的弱者,一但惊动,都会突然面目狰狞,魔妖厉鬼般暴烈疯狂,一如恶狗护食,除了拼命,那是没有二话可说。     

多少年后的我居住在芬兰,只要看着扫地车过路出现的洁净地面,油然会想到我们曾经十分艺术的舔钵镜头。     

吴鸿达说他在牢房十二年没有洗过碗,舌头功夫已属上乘,有人不信,我信。     

但我们那舔过的钵还总要洗过才罢,因为第二顿的钵已非”物归原主”了,想想还是感觉不同,哪怕到最少水量供应的时候。     

在上世纪80年代前,上述动作行为是每个囚犯每天每次吃饭的必须行为,谁说他不这样,我担保他不是囚犯,谁说他没有这样舔过,除非舌头短缺。直到今天,我仅仅满足于白米饭香喷喷的味道则罢。几年前读到贺龙女儿的回忆录,说他父亲对吃从来精益求精,家厨烹调珍馐,野味佳肴,尽善尽美,到最后的结局是饿死牢狱。呵呵,想起贺兄一如我等端着饭钵的动作,那样的黑色幽默,真叫做物极必反,恶有恶报,笑得我想翻滚。     

本来,那满满的一钵(多水)稀饭,就是平常健康人,也需饭量可观才能征服,可牢狱里长期没有油荤,缺乏营养。长年累月,不但没有水果可见,连茶饮也不敢想,除了每日的分量”二三三”之后,口腔里空空如也。饥饿象蔓延的洪水,越来越不可遏制,像太平洋卷起的狂涛,腹中如宇宙的黑洞,化解万物无影无踪,不费吹灰之力。犯人们每天早上饿醒起床,骨碌碌的馋眼,就等着盯住这钵稀饭,真要到手之后,又闪电般一瞬结束。那时刻我想到个句子默写在心底:五内俱乱走刀叉。胃就是那样慢慢的被割裂熬煎。至今记忆犹新。     

每当那样的时候,唯有清清的口水溢满唇齿,再咽下去,总是淡淡的苦涩……。


                        等待午餐的镜头     

饥饿的疼痛是剧烈的。它们一阵一阵地发作,好象在啃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须走的路线上。沼地上的浆果并不能减轻这种剧痛,那种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头和口腔热辣辣的。                                              杰克.伦敦《热爱生命》     

早餐之后,囚犯们的嘴唇不再活动,空荡荡的稀饭钵被谁像玩球那么用指尖顶起旋转,才”哐蘯!”一声扔去墙角洗碗桶,留下筷子珍藏,作隐私状,紧闭嘴唇间抽拉几下,就算很干净了。这下,轮到值班做清洁的犯人开始懒懒起身干活,他得主动承担一天牢差:提水桶进,转便桶出,三餐之后洗碗,这是雷都打不掉的公务,不做不行,各做各的也不行,人类的进步需要分工合作,囚犯也然。     

这位当班的犯人,观察到所有的嘴巴已经消音,最后的碗钵也被”两分有效”投入之后,他才将木桶里的水均分(有时饭前倾倒)每人脸盆,余下用作洗钵,一小块毛巾或布条浸在水里来回洗涤,慢慢抹擦,目不转睛,神情之专注,可让国宴准备者相形见拙。其实,那是在消磨时间,慢工出细活,洗出水平,不弱五星级饭店。最后,他将干净明亮,铮铮闪烁的饭钵叠成以塔放里空桶,等待红毛来回收去午餐备用。这活既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被大家都不当回事的尽善尽美完成。一但坐牢,时间便成了垃圾,令人生厌不已。     

当一切完成之后,还不到一小时,大家腹中又骨碌碌唱空城计。在漫长的两餐之间――我初进去那半年――要端坐读书洗脑,背部贴紧,面向是墙,左右仍然是墙,几公尺空间,做达摩也不行。有人被监狱长指定为头目,名曰召集人,一听到监狱长扯开喉咙的叫喊声:”读报了,读报啊,现在各号房开始学习读报哟!”,他就装模作样拿出毛选,翻开就似读带唱,加以念经似的腔调,满室的囚犯各就各位,坐得恭恭敬敬,貌似洗耳恭听,表情全神贯注。那年头干啥都讲态度,这二字是咒,囚犯更以态度至上,罪行大小的鉴别,以态度定论,做人像做戏。阅读选择的篇章总是针对打击教育”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和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召集人念了几分钟后,便依次每人来一段,因为口水不多,容易唇焦口燥,有气无力,就当是和尚念经敲木鱼,跑龙套转圈子走过场。这样的读书会后来渐渐收场,那是枪兵懒得巡视监督,监狱长懒得进来吼叫,召集人懒得翻书之后,囚犯就得寸进尺,不了了之。如此这般,反而增长了等待中餐的时间,特殊的感觉每分每秒都降临在囚犯们的心灵和眼神。     

有人倒床一动不动,有人靠墙扯拉破布条,一线一线排列在膝,然后搓绳,有的三两人盘腿打坐闲聊,有的呆坐如雕,一动不动,默默沉思,不时眼角浸淫泪珠,有人徘徊漫步在有不到一米宽,三米长的狭窄过道,一步步走到炕板沿边,再回头走到风门口。每当我看到有人这么走动,会想到动物园里的四足生灵在笼子里,也是这么徘徊。     

大家都关注着从风门射进的那小块太阳,白哗哗象根粗直的大棒伫立着牢门与过道,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翻腾飞跃,那自由自在的动态,让我们感觉无穷的诱惑。随移动的位置便是中餐渐渐来到的无声预告。快了,有人还自言自语。其实,不说倒好,一说就像传播染病,惹得每人搔首抓腮,急不可耐,比哑巴梦见妈还难受。一个吃字上吊眉头落下心头。为什么一天是24小时,而不是八小时呢?要是上帝也来坐牢,把监狱里的缩短,那该多好。生命已被局限在光束进来的移动上,而中餐还在辽阔的彼岸,徐徐爬行的阳光像老牛拉破车。     

“看!”,每隔一会又有人指一下地上,又说:”快了!” 大家又仔细分辨,昏黑的牢房只有光柱似动非动的亮着,久久的逗人现眼,最后才不好意思从风门滑出去,铁门喧动的响声必然悦耳可闻。     

呵!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意味。     

我们的饥肠饿胃早已变得庞大空旷,象无数的气泡在唧唧咕咕崩裂;又似海潮回荡汹涌在礁石沙岸,一波波的撞击,舌头与喉头不由自主伸缩,喉结自动翻滚,食道象一条蚯蚓行蠕动,从肠胃延伸及到四肢,从五官牵动九孔,时而痉挛,时而颤觫,绵绵的鼻息象蛛丝般残喘,似密密麻麻的虫子在体内悄悄爬行,轻轻咬嗜,隐隐作痛,时时发慌,如带毛刺的绳鞭在腹腔抽打,口齿间没有了唾沫,淡淡的乏味,舌下有了喷泉,一股股苦水直往外冒,是吐是咽,不由你不牵动喉头。饥饿又如微风贴地,呼啸而起;似海涛咆哮,岩浆狂奔,长期空虚的肠胃象个空磨在旋转,每转一圈又牵动每根神经颤动,每一根神经又牵动每一条条的筋肉,每个细胞象被击中枪弹的逃兵正摇摇欲坠。有的犯人坐着如果还不能习惯立即站起,忘记了用手立即撑住墙壁,让昏眩缺血的大脑跟上形势,就会直挺挺的倒下,摔得头破血流。北碚汽车制造厂来的陈涛,这位憨厚老实的技术员,他多次跌摔,头上涂满蓝药水,红药水,看起来光怪陆离,像在演出笑剧。如他那样的身体,如果关押时间再长点,恐怕只有这么摔出人间了事。     

终于捱到在十二点前,一如既往,铁门的响动必然有院坝地上摔饭钵之音。监狱长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犯人会”浓缩”在风门口上观望,他的眼光就拧紧得象一支钻头。随着厨工手里的舀勺移动,犯人们会忐忑不安的揣测,有的还忍不住叫高叫”哎呀!那个钵要多些….嗨,那瓢菜舀得好可以……!” 甚至有人立即猜测谁有那样的运气。为此,监狱长在开饭前,急匆匆进来把风门劈里啪啦一路通通关闭。”这些坏家伙,饿死投胎来的,有好看的…..”他心中一定是这样念念有词。但这又老又厚的铁条镶龛的木门给时光分裂出缝隙,犯人用目光挤出去,像蝙蝠有超声波似的敏感。除了早餐二俩稀饭,中午和晚餐的三俩是干饭,多一俩真比天大地大的恩情还大,犯人活着的主要乐趣为三俩米诱惑。就在这即将来临的最幸福时刻,谁也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出去端起牢饭再回来,眼中的米粒都象贾老二那片通灵宝玉。     

中餐的铝钵里是菜, 上面倒扣着一个黑色的搪瓷钵,直径大约十公分,高可能六厘米,那蒸熟的米饭,实际只有半钵不到,因为掺水多少,决定体积多少,同样定量的饭钵常有不同的分量,对于运气好的那钵,人人眼色变绿。很难说那米不是”解放”战争的积余,我的第一次闻着是猪潲味,吃在口里象馊了的食物。真想不到,坐牢一周之后,味觉器官就变成了百幕大三角,什么都兼收并容。     

中餐没有唏哩哗啦嘴唇喧动声。进到牢房之后,大家都安静坐在炕板上,在两个钵中先端起饭钵一鼓作气,连最后一颗米都不见了,再端起菜钵;有的先吃菜,后吃饭,绝没有会象常人那样同时饭菜随筷。犯人的胃对饭菜感觉一样。这样的菜是蔬菜公司里剩余的烂菜或卖不掉的齞菜,不见放油,盐倒是不少,分量也少,即是见有菜虫,犯人也舍不得扔掉,反而当上等美味咀嚼。取乐者说:嘿!有肉呐,说罢将筷子上的虫夹起来一晃,看一看绿莹莹的菜虫有多肥大,再津津有味的送进嘴巴,经过盐与火的烹调,虫子也具色香味兼备的精品。能吃菜的虫,对人有益无害,这是共识,物尽其用。


                    饥中之饿     


但自然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说来,饥饿也是艺术,韩愈嚼出”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怕是他的胃酸撞击过胃壁;韦应物描绘”邑有流亡愧俸钱”之境,算是刻骨铭心的内疚之语;聂夷中在弱视中看放”粒粒皆辛苦”之盘,估计对餐具: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而杜甫的小儿饿死到他本人被牛肉胀腹,殊途同归。饥饿所已。     

其实,饥饿又是魔术,变化无常,千奇百怪,饥肠饿胃时,显得庞大虚空,象无数的钻机在里面轰响飞旋,似大庆油井钻机与大地之”交配”:咕咕的响,空阔无底;又象山谷里响切旋回的风暴,半崖上吊着无数的空桶摇曳发声。记忆里,只想动口!     

如果将饥饿的动态,表现为舌头翻转,脖子伸缩,喉结滚动,食道推延,肠胃蠕伸,普及四肢心肺脑海,还是不够的。此时此刻,五官九孔,有痉挛,有昏聩,有颤觫,气不匀,力匮乏,腮边凹成深谷,皮肤松弛枯萎,筋络外冒清癯,由细胞的死亡引起肌肉消失之后,人形只有骨胳移动。这时,眼睛外突,眼眶内陷,鼻梁陡尖,嘴唇凸出,吻状如想,是菜板案桌。饥饿又令人爱物及胃(味),饥饿之后身体象石膏僵硬,棉花柔软,表情诡异,眼光滴溜,如机警的野狼,眼睛中熄熄明灭凶光,想吃、说吃、念吃,万般皆不是,唯有吃才对,草根树皮,兼收并容,牙齿春秋。

对饥饿最佳的体会,象虫子在体内爬行,一口口咬嗜,一点点咀嚼,一刀刀割剐,隐隐作痛,时时发慌,不能打滚,一会减轻,一会加剧;也如毛刺的绳鞭抽击腹腔,口齿干涩,没有唾沫,泛味津淡;象没有一丝春风的沙漠,如有海市蜃楼,也会是一城池瓜菜。饥饿渐渐而来,剧烈如海涛咆哮,内脏有岩浆狂奔,舌下为清泉激涌,一股股苦水,是吐是咽,不由不牵动喉头。     

象永不消失的电波点击五脏六腑,颤抖手足指头;象救护车呼啸在高速公路,急救中需要输液,象面临巨大的狂轰乱炸之役,浩浩荡荡的敌军冲杀之势,自己的每个毛孔都是暗堡,都在绝望的叫声:子弹,炮弹,快、快、快……!唯有两手空空,那看不见的战争,要命的时刻,就叫饥饿。    当然,饥饿以极,脑海会有佳宴如幻,梦境里的美好,比哑巴见妈,瞎子望太阳还兴奋。任何无影无踪的饭菜,任何电影里演过餐宴镜头,任何时候吃过的任何食物,任何味道留下的任何感受都浮想出来咀嚼,如磁石般在内心的强烈诱惑,渴望记忆犹新的食物,鲜艳夺目,色彩诱人,香气喷喷,一个个热气腾腾的舒大馒头,一碗碗白生生的冒尖米饭,筷子在五彩缤纷的桌上飞舞,菜肴在盘碟之间莺歌燕舞般往来,撞击声,咀嚼声,饱嗝声,回忆中的美好别是一番滋味。说珍惜嘛,已经过去,奢望着今生今世,再有此机会,不妄活。奄奄一息想到餐食,那是罕有的享受,比音乐家听到贝多芬乐章还要兴奋。在中国的上半个世纪里,除了官宦人家,不可能没有饥饿,那时候的人被说成天堂,就糊里胡涂当真。象今天的北朝鲜人。     

物极必反,饥饿能让人发胖,黄黄的胖,发炎的胖,人体弹性消失的胖,轻轻的一掐是坑,久久不能复原,没有血色的苍白,将活人肤色变得像死尸。人一但胖到无法支持的时候,就倒在床上,没有呻吟,没有表情,一丝丝的气息在鼻孔边慢慢的游走,所有的力量都离开身躯,无声的冷却,每个频临饥饿的绝境者,无不怀着这样的念头将灵魂脱出肢体。     

杰克.伦敦描写的淘金者,他的饥饿算啥?还有狼来献血,最终有丰富的面包让他藏在床上垫下。而我们一代的中国人有过上千个日子,每个时辰都是”热爱生命”的佳作。因为饥饿,多少人吃人,吃了自己――或与别人交换的――孩子,至今还没人提出侦破。在那样的岁月,城市人一天仅有六俩米,农村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泽东毛爱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最近读到一篇报告文学,描述了那年里:幼小的姐姐到处找弟弟,最后见人骨在厨房,明白了究竟,惊恐万状,见到父亲狂叫大哭:”唔唔…唔…爸爸,你不要吃我呀……!求求…..你……唔唔…唔…!”有自知之明的她,是当时唯一可选的食品。     

我当知青的时候,矮个的生产队长津津乐道回忆:”1960年,我才十八岁,是大队粮食仓库的保管员,哎!我们队饿死了一半,可我保管的备战粮,满仓满载的,一点不少……。” 他夸耀自己廉洁奉公的同时,村里村外,田坎屋边,已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我默默听着,知道他保管的粮食少了要判死刑,谁敢来抢的,扼杀无论。所以,在我记忆的饥饿年代,治安比现在好,那倒是,有拳舞不起,有刀挥不动,路碑标语写着社会主义好,人定胜天!――那是我熟悉的历史。     

从公元一九五九年末开始粮食定量,由此而渐入饥馑的时候,到一九六零年,六一年到达高峰,再由一九六二年中叶之后祸国不殃民的刘少奇来慢慢缓解。大陆作家老鬼写他在军队当干部的父亲分配到佳肴,绝不让儿子分享,他只有流口水的份,父子之情若此,可见革命者之残酷。章诒和写在”往事并不如烟”里,大右派们在那年头还有特供大吃大喝,我读到此文触目惊心:试问,不是右派的高干吃啥?     

其实,这饥饿的原因来得也简单,仅仅因为毛泽东去参观苏联钢铁厂,就动了赶超英美的念头,要满山遍野毁林炼铁炼钢,要举国红旗招展和锣鼓喧天自壮雄胆。仅仅一年之后,便是神州昏天黑地,九州无处逃亡,坐以待毙。后来怪老天爷和苏联,那时叫嚣人定胜天,结果还是天定胜人!那几年人为的大饥饿,摧残了我们一代灵魂和体型,从此揭竿而起,轻而易举应声文革,算是千万根导火线里一根火苗,象萤火虫的夜色,将永远闪烁在中国历史黑暗的长河。     

前不久得悉国内报道,市场上假奶粉充斥,婴儿由此而饿死。曾几时,这滋味延伸到现在的独生子,可他/她们还没有长大到坐牢的年龄呢。


待续!


记1977年至1979年我的三年牢狱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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