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桩

这是一个故事，一只小天鹅的故事。

从前，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她从小就爱跳舞。在学校里，她是文艺活动的积极份子，一到什么节日或庆祝活动，学校的舞台上，就会出现她的影子。这姑娘，天生长着又细又长的头颈，还有那芊芊的小蛮腰。跳起新疆舞来，小姑娘支着那长脖子，把头左一下，右一下地来回平移，跳起天鹅湖来，小姑娘把那小蛮腰，上下左右弯动，柔软得像牛皮糖似的。同学们给了她一个外号，叫她小天鹅。

是的，那小女孩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一只白色的小天鹅。

有一天，机会来了。上海芭蕾舞学校到各小学招收新学员，老师把唯一的名额给了小天鹅。那天，她梳妆打扮好，信心满满地，由老师牵着，到上海市福利会少年宫，参加选拔芭蕾舞蹈演员。

选拔一名芭蕾舞演员，条件非常苛刻。候选人身上的每一寸，都要经过严格的测量，这还仅仅是第一步。如果身材比例符合条件，那么下一步，脸形是否符合舞台上的要求，接下来，测试韧带的松紧度，弹跳的力度。。。等等，名堂多了去了。

考官先让一群女孩，约十来个，站在舞台上，背向着台下的观众，也就是考官们。“大家站好了，挺胸，吸肚，两臂自然下垂”，考官指导着这批初选出来的孩子。大约过了几分钟，小天鹅第一个被叫了下来，过了几分钟，又叫下来一个女孩，再过了几分钟，又下来一个。。。这几个坐在台底下的女孩，互相微笑，乐不可支，她们以为通过了第一轮选拔。

过了一回儿，老师走过来对台下的几个女孩说，你们可以回家了。原来小天鹅搞错啦，事实上，她和另外几个女孩，是第一轮就被淘汰下来的。老师告诉她，被淘汰的原因，是她的肩膀不符合跳芭蕾的要求。她的肩膀长斜了，这是人们通常说的“美人肩”，穿中式服装好看，但跳芭蕾舞，不行。芭蕾舞者一定要平的肩膀，差一分都不行的。小天鹅的理想破灭了，她和芭蕾舞无缘。

小天鹅有一位朋友，是上海芭蕾舞蹈学校的，并且在芭蕾舞“白毛女”剧组里跳群舞。小天鹅跟着她学了独舞“北风吹”，群舞“大红枣儿甜又香”。但是，她最喜欢的是还是“天鹅湖”。她买了一双芭蕾舞的鞋子，粉红缎子的鞋面，脚尖有一块一寸见方的木块，踮脚站立起来，所有的份量，全吃在脚尖的两块绷硬的小木块上，对初学着来说，非常艰难痛苦。凭着“小天鹅”对舞蹈的热爱，天天对着镜子练功，终于学会了穿着芭蕾舞鞋做各种动作。

于是，随着Camille Saint-Saëns 的“天鹅之死”，舞台上出现了一只小天鹅。小天鹅扇动着两个翅膀，徐徐地从舞台的左边往中心慢慢移动。那是只单纯无邪的小天鹅，她不知道世界上有凶险，她不知道人间有邪恶。她更不知道，有几只黑天鹅在她背后，想置她于死地

一晃眼，到了中学时代，小天鹅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她是个“学霸”，门门功课都好，教过她的老师都喜欢她。上英文课，老师让她朗读课文，说她的发音准确。上数学课，老师让她到黑板上解难题。上物理课，老师让她上台解释杠杆原理，动滑轮和定滑轮的原理，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成了男孩子心中的女神。当时班上，只有一位女生，在学习上可以和小天鹅相匹配的，那就是她们的班干部，英华。

英华，出身平民家庭，从小品学兼优，大队主席，团委书记，孩中之王。英华也是个“学霸”，门门功课优秀，学啥像啥。英华有一种天生的领袖风范，人人服她，尊敬她，用当时的语言，那是有“有群众威望”。上帝给了英华很多得天独厚的品格，唯有一件没给她，那就是她的长相普通，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讲，几乎是致命的。她不满足女生对她的拥护，她需要男生对她的青睐，可是，男生的注意力集中在小天鹅身上，打破了她的梦幻，这是她内心不能说的秘密。

英华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悄悄地竞争。小天鹅写得一手好字，英华勤学苦练，在很短的时间内，竟然也写得一手好字。小天鹅在舞台上跳舞，英华则是个出色的伴舞角色。小天鹅瘦瘦高高，英华矮矮胖胖，但没过多久，英华竟然比小天鹅瘦了一圈，那时，人们还不懂减肥这一说呢！有的事情，可以经过努力得来，但有的事情，就没办法了。小天鹅能弹钢琴，会拉小提琴，这个，英华无论如何办不到了。

英华和小天鹅互相欣赏，成了闺蜜。她们经常在一起活动，唱啊，跳啊，讨论外国翻译过来的文学，交流少女的悄悄话。。。其他的同学她们是瞧不起的。她倆同进同出，孤标傲世，目中无人，惹得其他女生，敢怒不敢言。英华可以这么做，女同学是怕她的，服她的。可是小天鹅呀，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就是埋下了祸根。可叹小小年纪，哪里懂这些世故人情。尽管人人知道她们是闺蜜，也不知什么原因，女生还是把她和英华区别开来的。

一场灾难终于降临到小天鹅的头上 。

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同学们被告知：全班女生和班主任留下来，我们要开会。班上约二十来个女生，加上班主任，静静地坐好了。一位女生站了起来说：今天我们要宣布一件事：昨天，我班六个女同学，联合签名，写信到上海市委，上海市教育部门，检举揭发我们的老师，重用一位资产阶级子女小天鹅。然后，开始宣读小天鹅的十大罪状：

1. 写反动标语 “永做自由人”。（事情是这样的：小天鹅和几个同学在学抗日战 争的歌，其中的一首，最后一句是“永做自由人” 。小天鹅把歌词写在一张纸上。也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此歌，却断章取意, 告了此状）。

2. 小天鹅的灵魂很肮脏，不唱革命样版戏，却跳天鹅舞，崇洋媚外，皮肤又那么白，一定是擦了国外进口的白粉，拿盆水来，擦一擦她的脸。

3 。。。，

4 。。。，

。。。。。

宣读完毕那封信，那女生说，这封信，我们请示过英华，经过英华的审阅后发出的（但是，英华没有在揭发信上签字，为什么？不知道）。

小天鹅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她们后面说了些什么。

回家的路上，只见英华紧闭双唇，目视前方，一言不发。有一种让人猜不透的复杂情绪。有点像失望，又似乎像在幸灾乐祸。 以后的日子里，小天鹅稍表示一下轻松口气，英华脸一侧，鼻孔里“哼！”的一声，哼得小天鹅刚刚恢复过来的一点可怜的自尊，又被打得烟消云散。 有一天，英华无不得意地对小天鹅说：“我知道的，你很怕我”。没错，小天鹅的确是怕她。怕什么呢？小天鹅也讲不出来。有时候，英华又会突然冒出一句：“你别以为自己漂亮，你不算丑，但长得很普通”。嗨，小天鹅的想法，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英华那双锋利的眼神射将过来，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似乎已看透了小天鹅的秘密，让小天鹅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做人毫无安全感。

说到这六个女生，在班上属中上，平时和小天鹅素不来往，也没有得罪过她们，不知道什么原因，想出这么个招数来欺侮人。其中的一二个人，把小天鹅当犯人，呼来唤去。要拍照了，就问小天鹅借衣服（小天鹅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拍完了，不还给她，小天鹅是断不敢去要回来的。做好了数学作业，小天鹅让她们抄，甚至帮她们抄。春游秋游带的食品，小天鹅故意留着不吃，让她们一轰而空，小天鹅自己饿着肚子回家。有什么公益活动，小天鹅倾囊贡献，对她们有求必应，马屁拍尽，日子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欲哭无泪。

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天鹅几乎不讲话，沉默寡言。有几次去工厂劳动，工人师傅在背后议论：“瞧这女孩，长得蛮漂亮，可惜是个哑巴”。是的，在公共场合，人们把她当哑巴了。小天鹅是可怜的，她没有女孩的福气，她羡慕别的女孩，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来，可以向母亲诉说，可以得到母亲的指导和安慰。小天鹅没有母亲，她的母亲在她还没有懂事的时候，到国外去了。她的父亲很严肃，她唯一的闺蜜英华，小天鹅又是莫名其妙地怕她，好像生活在她的阴影底下，怕她的鼻孔里发出的哼哼声，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这是精神上的折磨，远远胜于肉体上的折磨。小天鹅天天和恶梦伴随，提心吊胆，怕明天又开会，又有揭发信，又有大祸降临。平时趾高气扬的小天鹅，一下子变得唯唯诺诺，精神恍惚，她彻底崩溃了，家里的大人，正在商量着把小天鹅送进精神病医院。。。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有几时？小天鹅被折磨得遍身鳞伤，洒下一地的羽毛。每到深更半夜，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仰望满天闪烁的星星，和星星对话：“上帝啊，何时何日，可以停止这样的折磨，可以和其他的女孩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呢？”是啊，这到底是小天鹅的错，还是时代的错？

“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也许，女人心中的魔鬼，在中学期间，逐渐成熟，发扬光大。这六个女生，友好相处，天天头兜着屁股转，但她们偏偏容纳不下小天鹅，因为她太另类，太狂妄，太张扬，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教训教训她。小女生毒起来也很毒的，但是，她们的恶作剧影响力很小。在中学里，男女生之间是不讲话的，所以，男生并不知道班上女生发生了什么事。其他的女生，大部分不管闲事，不掺和进去。她们的班主任，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数学老师，为人正直善良，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小天鹅这边，联合了另外几位教师，多次家访。女学生的恶作剧，在老师们看来，只不过是一场“肥皂剧”。老师们一概往常，照例给予小天鹅特殊的关爱和荣誉：今天拿来一张只有教师才能看的电影票，明天被评上三好学生，后天又带着她和班上几个优秀的男生参观博物馆。。。在老师的帮助和呵护下，小天鹅渐渐地起死回生了。使得这些女生目瞪口呆的是，恢复高考后，小天鹅是班里 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小天鹅坚持住了，她添掉了身上的泪水和血迹，扑扑翅膀，甩甩脖子，腾的一下，远走高飞，飞到了太平洋的彼岸。

具往矣。当年这六个女生，其中的一个，事出后，当时就后悔，过后就来道歉，躲在小天鹅家的门外，扭扭捏捏，不敢进去。这孩子，本质是好的，只是听信了另外几个女生的怂恿。但也有一个，至今仍然对小天鹅耿耿于怀，恶意贬低抹黑，不知那来的怨气，几十年也消不掉。那么再看看我们的女王，英华，她现在怎么样了？不用说，她还是女王，没变。但是有一点是变了，她已没有那份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样子，而是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可亲可近。小天鹅还是喜欢她，佩服她，尊敬她，只是不再怕她了，她们终究还是好朋友。

时间的巨轮，无情地给昔日的少女留下了苍老的痕迹，但也提供了智慧的土壤。只有待到人老珠黄时，才会大悟大彻。年轻时做的那些事儿，有的，立刻就很后悔，有的铸造了永恒。归去来兮，一笑泯恩仇。只有人间的至情，揣于怀中，沉沉颠颠，穿越时空，天长地久。

上周末，有了空闲，拿起了久违的油画笔刷，站在巨幅帆布面前，不知道该画什么。手只能由着心走，挥笔奋刷，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天鹅从白色的帆布中跳跃了出来。你看，还是那只小天鹅，她展开双翅，举头仰面，嗷嗷叹息。是不是想诉说，诉说那没有了结的心愿？还是在绝望前发出的呐喊？

诉说也罢，呐喊也罢， 但愿小天鹅华升，涅褩， 最后凝固成图腾。

    油画“天鹅之死” 72”X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