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云枫

日本以制造立国，其产品以精巧著称于世。中国人以为，日本货风行世界，是明治维新之后了。实则不然。

1876年费城世界博览会，日本展品给欧美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展览的规模和令人感兴趣的程度，几乎没有哪个参加国可以相比。那样优越的展览品，使一位作家承认：‘我们惯于认为日本是没有文明的国家，或充其量只是半文明的国家，但我们却在这里发现充分的证据，证明日本闪耀的艺术光辉使欧洲最开化的国家，也黯然失色。而欧洲国家是以艺术为骄傲和光荣的。认为艺术是自己高度文明的一个最值得骄傲的象征。’”

这段话，来自《日本及其世界：两百年的转变，序》——欧美人对日本产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因为，以艺术为骄傲的欧美人，将日本展品当作艺术品来欣赏，而不仅仅是工业品。1876年，距离明治维新之1868年，刚过去了8年。明治维新时期，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幕府、大名和武士，逐步淡出日本的政治舞台，转型及时的武士正在成为新的领导阶层，顽固抵抗和步伐缓慢的大名、高级武士和浪人，则被淘汰。当此乱世，短短八年，日本果然能够在制造方面，有飞跃吗？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正如二战之后，日本的经济起飞，并非1945年之后的功劳一样。1876年费城博览会所展示的，也不是日本明治维新之后8年的成绩，而是江户时期、日本职业匠人的超凡技艺。更远地说，是日本社会尊重手工业者传统之历史积淀。

古代社会，以建筑技术最为复杂。唯如此，罗马城才以其穿越两千年而不朽的、宏伟壮观的教堂、神庙、公共浴室、斗兽场、竞技场、引水渠和喷泉，引人入胜，并成为罗马永恒的骄傲。东方建筑，以木材为主，中国为源，日本为流。日本木构建筑，比其祖师爷，若何？

世界上最古老的木构建筑，不在中国，在日本，而且保存完好，丝毫没有久经风雨、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样子。要知道，日本多天灾，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比中国大陆，要多得多，也要猛烈得多。在如此险恶困苦的环境下，能存活下来，还要活得健康茁壮，不用说，建筑技术过关。

 

图2
日本奈良法隆寺五重塔——世界上最古老的木构建筑（本人拍摄于2013年夏天）

法隆寺，是圣德太子为了引入佛教，而在日本修建的第一座寺庙。其寺庙布局和金堂、五重塔、大讲堂和食堂，都保存着其始建时的风格，距今有1400多年的历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寺庙和木构建筑，也是第一个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日本古迹。特别是五重塔，虽然经历了1400多年的风雨，却依然保持着挺拔俊秀的身姿，风采超绝。

“爱国者”又说：从五重塔身上，看到了中国唐代建筑的风采。真的吗？如果说，日本的五重塔，是跟唐朝学的。可是，国内现存的所有佛塔，西安的大雁塔、北海的白塔、大理三塔、少林寺佛塔、山西应县木塔，哪一个和法隆寺五重塔长得像呢？一个也没有。唐代的木塔，在国内肯定是灰飞烟灭，找不见影了。难道后来的建设者，会完全置传统于不顾，另起炉灶吗？果真如此的话，怎么中国的佛塔，不管是砖石的，还是木构的，都很相像呢？

五重塔之平面布局、结构技术和层数，和大陆佛塔完全不同。说五重塔是唐朝遗风，是大唐派人建的，怕是站不住脚的。如果，是唐朝的包工队干的，怎么会和唐朝佛塔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呢？怎么会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呢？比如，在木梁上刻几个汉字之类的。合乎逻辑、也更可信的解释是，五重塔的建设者，来自朝鲜半岛。

图3
奈良东大寺金堂——世界上最大的单体木构建筑（本人拍摄于2013年夏天）

世界上最大的、单体木构建筑，也不在中国，而在日本。这就是日本奈良的东大寺金堂，也是日本的国宝。为什么是国宝呢？就因为其体量之大，举世无双，独一无二。不过，现存之金堂，是江户时期新修的，比原建筑缩小了1/3，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是全世界最大的木建筑。远望金堂，巍然耸立，气势雄伟；近观，顿感人之渺小。

我保留了东大寺的门票，门票的正面写着：金堂宽，57.01m米，进深，50.48米，高48.74米，建筑面积2878平方米。故宫太和殿之宽64米，进深37米，高26.92米，建筑面积2368平方米。最关键的数据是高度，金堂比太和殿高了22米，接近两个太和殿的高度了。如果，去紫禁城，为太和殿之高大宏伟所折服的观众，不妨设想一下，把太和殿加高22米，是个什么感觉。

太和殿能不能做得更高呢？估计不能。如果能，皇帝是不计成本、不择手段的，皇帝更愿意建一个更高的大殿，以显示其至高无上的权威。正如眼下中国，只要技术上可行，必须要建一个世界上最高的建筑，以炫耀经济实力，一样。大殿的高度，和皇权成正比；殿宇越高，越显示皇权之至高无上、不容挑战。所以，太和殿肯定是中国殿宇建筑的极限了。事实也是如此，太和殿是中国最大的单体建筑。

东大寺为什么可以那么高呢？为什么比太和殿高22米呢？是日本的树木更高大吗？非也！技术使然。日本的木造技术，显然更高明。

我虽然不是建筑方面的专家，但也看出了名堂，并拍照为证。图4，是金堂内之柱子。不过，这个柱子，不是独木，而是由12-14根更小的木材拼起来的。为了将这些木材加固为一个木柱，径向打入了24-26根铁钉，并在柱子底部、包了一圈铁箍，如一条坚固的腰带。如此一来，受限于原木的直径和长度的木构建筑的高度，就有了突破。有了这种技术，小材可以大用，大尺度的殿宇，不必非要消耗大块头的原木了。

我上高中，在河北省正定县。正定有一座大佛寺，远近闻名，据传，是亚洲最大的木造佛像。说起寺内古建，一句话记忆颇深：整座殿宇以榫卯构成，不用一个铁钉。心下，暗自为古代工匠之精湛技艺而肃然起敬。

看了东大寺金堂，看了日本工匠用铁钉“小材大用”。窃以为“不用一个铁钉”之夸耀，只是浮云。不用铁钉，或许是冶铁技术不过关。不用铁，不见得高超；用铁钉，也见匠心独运。如果，铁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木构之强度和寿命，增加原木之直径，为何不用呢？“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技术中立，采用或不采用某一种技术，只应该从需求的角度出发，而不应成为一种戒律。一旦成为戒律，必将固步自封，成为阻碍技术进步和创新的陷阱。